梁怀瑾讷讷道:“嗯……”
好家伙,他一个一米八多的大个子,按理说在谁面前都不该丢了气势,可此刻站在这人面前,竟有种小孩犯错了的怵感,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好的行为被这人抓住,留下坏印象。
中年人倒是没怎么观察他,专注看着眼前的照片,略作点评道:“我倒是觉得这照片拍得不客观,倾注了太多作者的个人情感,将观赏者的心情都卷进去了,限制了想象力,还需要多练练。这摄影嘛,讲究的应该是以小见大,能让人在一张小小的照片里看到宏伟世界之广大,给人以遨游挥的想象空间。”
梁怀瑾听了他一席话,对邱也来说算是批评,他竟产生了点护犊子的心情,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了,淡淡道:“您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您认为摄影讲究的是以小见大,又何尝不是一种局限的说法呢?摄影之美可以从以小见大来体现,同样也可以从这一方天地里蕴含的深厚情感来体现,虽然这张照片将人的情感攫住,失去了想象的空间,但却可以让观赏者更专注于摄影者想要给他们带来的情感体验本身,更深切地体会到作品里的深厚内涵。”
梁怀瑾指了指旁边的一张花鸟照片,继续侃侃而谈:“如果按照您说的,摄影讲究以小见大之美,那张花鸟图您应该会很满意,因为摄影者通过巧妙的手法拍摄的一只鸟一朵花,就让人看到了整个大自然的美好,可以让人有无限的想象空间。而这张星光图呢,摄影者想让观赏者看到的,是整座城市的中流砥柱,不是偌大个城市的宏伟,恰恰是这一方天地带来的震撼。”
梁怀瑾说完了,他始终不好意思点明军人守护着一座城之类的高尚情怀,这有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感觉,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就是邱也想要表达的。
中年人听他讲完了,咂摸了一下这话,现确实很有一番道理,倒是他这个老人太腐朽了。
梁怀瑾大胆起来,不怕死地又提了一句:“就好像是文物修复一样,难道因为只看到了一个文物的底部,我们就可以挥想象把这个底部修成一个茶壶了吗?没准它是一个蕴含着几千年文化历史的鼎或者其他的瓷器呢?”
说完这话,梁怀瑾心里一阵犯怵,对于文物修复他是个外行,万一这真是邱也的爸爸,他怕是撞枪口上了。
中年人倒是没有生气,反倒指了指他感叹道:“你这年轻人,还挺有自己的见地的。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搞文物修复,光靠一个底部就修成形,那是不可能的,那是文物创造,创造出来的也不是文物,即使侥幸创造出了文物原本的模样,那也顶多是个赝品。”
他说这话的语气颇有些戏谑的味道,整个人看起来挺幽默随和的。
梁怀瑾心下基本确定他就是邱也的爸爸了,但对方没承认,他也不好贸然提问,只礼貌道:“您说的是,我的意见不成熟,让您见笑了。”
“没事没事。”中年人挥挥手,“不是你的意见不成熟,相反的,你还给了我很多启呢,现在的年轻人啊,不得了喽。”
中年人转身离去了,留下梁怀瑾一个人在那怵。
他抿了抿唇,最后看了一眼邱也拍的那张星光图,笑了笑,走出展览厅。
……
下午的时候,梁怀瑾去了一趟烈士陵园。
他把一束花放在一块墓碑前,墓碑前还有一束快要枯萎的花,花束里有一封信,他知道是周明女友几天前来过了。
那块立起的石头墓碑上,刻着一排大字:烈士周明之墓。还有几排小字,刻着周明的生卒年:——。
周明死在他二十六岁的这一年,未来岁月漫长,他要和其余的百岁枯骨一起,深埋泉下,泥土销骨。
梁怀瑾坐在周明的墓碑旁,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他们曾经的生活,每一次执行任务,周明是怎么护着他的;每一次在军营里,他们是怎么打闹逗趣的。这些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彼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可彼时的人,已经死在了异国他乡。
他鼻头一酸,又忍不住掩面痛哭。
他来过很多次,以为自己这次不会再哭了,可还是没有做到。
作为军人,流血流汗不流泪,可是他每次到这里,都不像个军人。
他恨自己不够坚强,却又怕自己太坚强。
如果有一天到这里,他已经坚强到流不出眼泪了,那是不是证明他把周明给忘了。这该是多大的罪恶。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忘了周明,唯独他不可以。
如果不是周明把他推下那个斜坡,那他们两个会一起死,周明是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周围一片安静,梁怀瑾看着这满山的墓碑,没几个墓碑前是有鲜花的,甚至有些墓碑上的字已经渐渐被风沙磨平,透出悲凉的孤寂感。他们中的很多人,正在被世人慢慢遗忘。
英雄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英雄的忠骨,遗落在他乡;英雄的精神,永不会消亡。
他们,也不应该被遗忘。
……
晚上,梁怀瑾做了噩梦,在沙伽执行任务时的一幕幕重现在脑海里,那些被炸弹绑住的孩子,那些狞笑着的恐怖分子,周明在自己喉咙上开枪……这一切反复揪扯着他的神经,像挥之不去的鬼魂一样攫住他的思想,他拼命想甩掉,可是甩不掉,他困在了这可怕的梦魇里。
醒来的时候,他脖子上都是冷汗。
凌晨一点,邱也突然消息过来,说她睡不着。
他无奈地笑笑,她怎么知道他也睡不着。
他索性和邱也打起了电话,静谧的夜里,他靠着她俏皮的声音稍作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