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窗里传来那花懋的声音:“盐政永远是一潭浑水,谁来也澄清不了,当初向先帝告密的人说的是真的,在修内令以盐引换盐商往西北运粮的这条政令出来之前,历任盐官买卖盐引,额外抽税中饱私囊,甚至预先出售往后几年的盐引,却少报了一部分,那的确有一大笔银子,但顶天了算,也绝没有先帝令周大人查办的所谓一千万两,周大人他查来查去,到底也只有几百万两。”
“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其中的数目,
但6大人,谁又敢说先帝的不是?”花懋今年才三十来岁,当初生这桩大案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他父亲还孤身撑着花家一整个家族,一面顾着世家大族的体面,又要兼顾着盐业生意。
“先帝说有一千万两,周大人奉命查办一批盐官,抄了他们的家却也不够数目,先帝震怒,认为庆元盐商与罪官沆瀣一气,若不惩处,不能正盐政风气,因此下令庆元盐商补足这一千万两银子的税款,因此,钟家一整个家底都没了,还剩下几百万两,便是我们这些人在填,”花懋咳嗽着,缓了口气,才接着道,“幸好有修内令,6公在时,我们往西北运粮便可以顺利换取盐引,欠朝廷的税款才能顺利还完,甚至恢复一些元气。”
“先帝恨奢靡,从庆元盐政上挖出去的这一千万两,他至少没有用在自己身上,达塔人觊觎我们的国土,而在先帝之前,国库已经空了,我可以想得通先帝这么做是为了填补前人留给他的烂摊子,是为了扩充军备。”
花懋看着面前的6雨梧,道:“但如今这位皇上,他要的敬香钱又是什么呢?”
若先帝还在,若花若丹顺利成为了如今的皇后,他们花家与天家有了这层关系,哪怕花懋要奉上花家的一切,他也心甘。
这是他与堂兄的谋划。
若这一切有那么顺利,花懋今日绝不会与6雨梧透露一丁点当年那宗大案的内情,但如今的皇后姓贺,花家在他花懋手里,他已感到自身与身后的家族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6雨梧,是他花懋堵上所有的最后一步棋。
哪怕此时6雨梧什么话也没说,手指扣在茶碗边,垂着眼帘神色不清,花懋此时也没有任何退路了,他起身,作揖:“6大人,我花懋相信6公,没有他,没有修内令,庆元盐商如今仍在水深火热当中,您是他的孙儿,我花懋相信您,也请您,为我花家指一条明路。”
6雨梧却抬起眼看他,片刻:“你今日肯与我说这些,仅仅只是因为我祖父?”
“实不相瞒,”
花懋抬起头来,“我堂兄花砚曾与周大人有些交情,因此,我知道6大人您与周家的渊源,我也知道,这些年您一直在寻周家那个与您定过亲的女儿。”
“若是为了周昀周大人,”
花懋顿了顿,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只要您今日肯拉花家一把,来日您若为周大人翻案,我花懋愿尽绵薄之力。”
这便是花懋幽深的心思,若谈不了大义,谈不了6公,那便来谈这桩交易,他花家是日渐式微,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花家这头骆驼还没到死的地步,他花懋还有自己的筹码。
花懋身体的确不太好,只在这凝碧舫坐了一会儿,浑身就冒虚汗,花家的仆从只得先一步扶着自家的主子回去。
细柳在一片幽暗的阴影里看着花家的车驾自岸上离去,舱室里又响起步履声,她侧过脸,透过菱花窗缝,看见那道银灰色的背影掀开帘子出去。
没一会儿,步履声离她越来越近。
很快,他的影子遮盖过来,夜风吹得他衣摆轻荡,细柳借着灯影月辉,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璜,随后,平淡地移开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6雨梧靠近她,却半晌不言,只是用那样一双黑沉的眸子盯住她,又是那种无声的洞悉,细柳拧了一下眉,转过脸去。
她的躲开,更昭示了什么。
6雨梧没动,看着她脚边的狸花猫,后背轻靠在菱花窗上。
“你想为周昀翻案?”
琵琶声从另外的舱室传来,如泣如诉,整座游船此时又往河中划去,细柳忽然打破彼此之间的这份死寂,再度看向他:“你姓6,不姓周,周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锋近乎有点尖锐。
“有关。”
6雨梧对上她的目光,河风阵阵,冷暖两色的光影交织在他眼底,如清霜一般:“周昀是我的世叔,还有,”
他凝视着细柳,宽袖被风吹得翻飞,他的嗓音沉静,“周盈时,是我的未婚妻。”
也许是河风吹的,细柳的眼睫颤动了一瞬,她面上却仍没有多少情绪,淡淡一声:“是吗?”
星月映照船下水波,6雨梧看了片刻,忽然转了话锋:“今日谭骏让我向花家收取敬香钱,花懋今晚又与我交了这么多底,我虽一时堪不破这迷局,但我想皇上让你来杀我这件事也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细柳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来:“所以你还是死了好。”
她话音才落,他竟立即伸手过来,捻走了她掌心的药丸,没有任何犹豫,张口吃了下去,细柳看着他,有些晃神。
她下意识地蜷握了一下手掌,哪怕是吹了会儿河风,他的手指也不该那么冰凉才是。
回过神,细柳挑了一下眉峰:“你就不怕我真毒死你?”
河上画船如织,灯影几乎连绵整片河面,各色的碎光划过他苍白而秀整的面容,他低垂着眼,与她相视:“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