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世铎脸上带着几分笑意,他闻言看向范绩,又扫了一眼他两边的其他纲总,接来差役递的茶却没喝,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这才双手撑在膝盖,开口道:“吕某在此为官三四载,全仰仗诸位纲总配合,今日吕某也不愿多卖关子,我想,我与诸位也用不着那些。”
六个纲总人还在家里的时候听到今日要来巡盐御史衙门里集会便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妙的预感,他们此时屏息凝神,无声等待着吕世铎来亲手拨开今日这不能声张之集会的神秘面纱。
“诸位应该也听说过,今年年初,太后念及西北战事,怕军费吃紧,所以令燕京万寿山上的玉仙观暂时停工,太后一心向道,先帝在时却无任何靡费,而今唯求一座玉仙观而已,如今却只有一副空架子悬在万寿山上。诸位也晓得,皇上仁孝治国,今年本有意为太后大办圣寿节,这是皇上对太后的一片孝心。”
说着,吕世铎再度将几位纲总看了一遍:“吕某今日让诸位前来,也不为别的,只是想问一问,诸位若有心,何妨捐输。”
今日这集会的目的已经在吕世铎三言两语之间挑明了,六个纲总,脸色都变了,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姓何的纲总闷咳了几声,沙哑着嗓音道:“捐输?吕大人哪,咱们今年不是已经捐过了吗?国家有难处,咱们这些商人也不是不知道轻重,今年捐输,整整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咱几个纲总硬是咬着牙给凑上了,就盼着西
北军队能打大胜仗,可咱们也不是总能凑得出钱来啊。”
另一个姓金的纲总也出声道:“原本依照修内令,咱们只要给西北运粮就能换盐引,除了要交的盐课银之外,捐输本是咱们这些人甘愿的,但吕大人,如今天下不太平,又是灾年接灾年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啊!”
“知道是灾年,可灾年也没降灾到你们这些盐商头上不是?”那盐运使谭骏接过话去,“老金,是人都要吃盐,哪怕是在草原上的达塔人,要是嘴里能有点咸味,你问问他们,谁愿意整天吃淡食儿?这天底下谁都能饿死,就是你们这些盐商饿不死,你们也不要问吕大人,这回让你们捐的,是敬香钱,太后她老人家什么也不求,只要一座玉仙观而已,难道你们连这点孝心也没有吗?”
“行良,话重了。”
吕世铎朝他摇头,随后又看向那金纲总:“朝廷知道你们的好,也念你们的好,庆元一直是朝廷税收的顶梁柱,而今圣寿节在即,玉仙观若能成,太后她老人家若是高兴,她也会记得你们的这份心。”
此话一出,几位纲总脸色缓和了些,若能给太后敬一分孝心,他们谁又不想呢?
那盐运使谭骏则将一双眼睛定在其中一位纲总身上,那纲总姓花,谭骏开口道:“花懋,你说呢?这份孝心,你们是尽还是不尽?”
花懋年越三十余岁,因为体弱多病,脸色较为苍白,他十分寡言,进来这堂内也一句话都没说过。
此时因为谭骏,堂内多双眼睛都看向他。
花懋从容拱手,问道:“不知这敬香钱,是个什么数目?”
这的确是在座的纲总们最关心的事,谭骏见上座的吕世铎不说话,便将茶碗搁在旁边的案几上,报出了一个数字:“一百万两。”
“什么?!”
何老纲总险些一口吊不上来气,他颤颤巍巍:“一百万两?天爷啊,这让我们上哪里凑去?”
什么玉仙观,什么敬香钱,这个数目分明就是连同太后娘娘的圣寿节花费全都包含在内,所谓捐输,其实就是孝敬太后的祝寿钱!
“吕大人,谭大人,”
那纲总之的范绩也有点坐不住了,“这个数目实在有些太大了。”
“我与吕大人也不是故意为难诸位,我们也有我们为官的难处,”谭骏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今年的盐引都已经按照诸位运粮的数目下去了,庆元一省的盐业都在你们手里,这是朝廷给你们的厚遇,再者万寿节不是年年都要这样大办,只是今年而已,你们有什么难处,咱们也不是不能一块儿挺过去,是吗?”
“一百万两就是个总数,你们当中谁捐得多些,太后娘娘自然能看到他的孝心,将来,只有你们的好处,没有坏处。”
花懋的眉头却拧起来:“今年才过了一半,我们盐还没卖出去多少,交盐课银,又捐输,加起来已经不止是两百万两银子那么简单了,如今又要再凑一百万两……虽说人都要吃盐,但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滋味而已,可现今不少地
方生乱,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滋味不滋味?我们就是手里有盐,也比前几年要难卖许多……”
谭骏打断他:“花懋!你说得这些朝廷比你清楚!还是说,你在怪朝廷让你的生意难做?”
这一顶帽子忽然就扣在了花懋头上。
花懋静了一瞬,他清楚这位谭大人惯常是这样的好手段,其他纲总鸦雀无声,花懋却有些压不住心中的气:“当年有一位周大人问我们要账,为了补足那一千万两的账,一个钟家没了,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元气大伤?多少家底也早都不剩些什么了,如今这一百万两白银我们实在难凑。”
花懋一提此事,其他纲总连忙附和,那姓金的纲总也想起来那笔好不容易还完的账,忍不住哭起穷来:“大人们明鉴哪!不是我们不想捐这敬香钱,实在是我们才还完账几年哪,手里哪里有那么多的银子呢?”
“是啊,吕大人谭大人,我们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一百万两实在太多了,我们一时拿不出啊!”
“请二位大人明鉴哪!”
纲总们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的难处,那大纲总范绩也拧着眉头,为难极了。
6雨梧作为知州,今日也不过是被吕世铎请来旁听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听见那花懋提起一位姓周的大人,这才抬起眼帘,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花懋身上。
但不过一瞬,他又移开了视线。
今日这集会到底是不欢而散了,纲总们一个个心事重重地出去,吕世铎坐在位子上没动,那州同窦暄更像入定了似的。
谭骏火气大,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我在这儿多少年了,难道会不清楚他们这些人的家底?一个个的都跟着那花懋一块儿哭穷!他们哭穷,倒是将身上的绫罗绸缎,手上的珠宝玉石都给卸下来再哭啊!外头那么多的仆从,连他们身上都穿得棉布绸子的,一百万两的敬香钱拿不出,哄谁呢?!”
“行良,别那么大火气。”
吕世铎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茶:“他们就是哭了十分的穷,那当中也应该有五分是真的,今年他们捐输捐得多,这又才六月,他们手上的盐应该还没卖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