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惊蛰年纪还小,只听见里面恩公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不是你这辈子最得意的东西么?你真舍得就这么带进棺材里去?”
屋子里骤然死寂。
以惊蛰的年纪他并不能明白这份诡异的死寂中到底暗藏多少机锋,但很快,他又看见师父比划道:“没什么舍不得的
,它本来也算不了什么,这世上只有人心,才是最厉害的剧毒。”
惊蛰回过神,对细柳说道:“那时我觉得师父不肯把他最好的本事教给我,我坐在窗下生闷气,里面他们两个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后来恩公要走的时候,他对师父说茏园是个好园子,师父如果愿意,他可以把茏园买下来给师父住。”
那时师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随手比划道:“我一个残疾老头子,欣赏不来那些诗情画意的东西,何况,他原来的主人是周昀。”
恩公像是笑了一下:“周昀又如何?”
“一颗弃子而已。”
惊蛰那时听不懂这些,也根本不知道周昀是谁,但此时,他将这句话复述给细柳听,却好似石子击破平湖水面一般,他看见细柳一刹面色阴沉。
一千万两银子牵扯出的庆元盐政贪腐大案,终以清查此案的巡盐御史周昀的死而终结,而在他死后,有这样一个人轻飘飘地给他下了一个“弃子而已”的定义。
细柳可以想见那时陈宗贤脸上的自得。
当年那桩贪腐大案何其轰轰烈烈,她的父亲周昀奉命彻查盐政牵涉出多少肮脏阴私,而后陈宗贤又奉命彻查周昀。
所有的过,周昀来背。
所有的功,陈宗贤来揽。
陈宗贤甚至因为斩了一个周昀而顺利进入内阁。
细柳手握刀柄,指节泛白。
天才蒙蒙亮,急雨又至,整座汀州城弥漫着一种梅雨季挥散不去的潮湿气,孟莳的风湿病折磨得他睡不好觉,听见侄儿范绩来访,便也不再睡了,取下须囊,理了理自己保养得当的一把须子,叫了女婢来给他穿衣梳洗。
范绩在花厅里坐,没一会儿仆婢们便摆好一桌早饭,这时孟莳拄着根拐杖,被婢女扶着走了进来。
范绩忙起身:“舅舅。”
孟莳“嗯”了一声,在饭桌前坐下来,婢女忙递来香茶,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漱了漱口,又吐在婢女手中的痰盂里。
范绩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是前儿我送来的防风汤的方子没用么?我看舅舅您气色不好,可是夜里又阴疼地睡不着?”
孟莳擦了擦嘴,随手将帕子扔在婢女身上,这才不紧不慢道:“方子是好方子,只是就算是对症下药,也不是一日之功,急是急不来的,时机到了,作用自然就来了,我看得开。”
范绩听出这番话底下的意味,忙道:“可我听说花懋在牢里什么都不认,那陆雨梧虽然是死了,可他身边那个陆青山却是个不肯善罢甘休的,今日他早早的就带了人去牢里盯着窦大人审案,这案子怕是不好结……”
“才说了不要着急不是?”
孟莳松弛的眼皮掀起来:“陆青山说到底不过是陆家的一个家奴,主子都死绝了,他一个奴才能掀起什么浪花儿来?
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上面要敬香钱要得紧,如今最该着急的是吕世铎跟谭骏他们两个。吕世铎出身白苹,但因为自个儿是陆证提拔起来的
,如今在白苹这块地方处境尴尬,他这个巡盐御史做得是畏首畏尾,好多事儿都装着糊涂,只推给谭骏去做,这谭骏呢,又是陈公的人,陈公下了死令,谭骏这回无论如何也得将花家给拉下来,只有花家败了,他才能交得了差。”
“不然你以为,陆雨梧死了,那老金,老何他们几位纲总为何就不闹了?”孟莳慢悠悠地端起碗来喝粥,又笑了一声,“他们以为陆雨梧跟他祖父一样,这修内令就是他的一副骨头,一身血肉,可人死了,什么骨肉也都烂了,血肉也得化了,修内令在人的心里也就不那么稳固了,他们那些纲总都是人精,他们不闹了,一则是陆雨梧的死慑住了他们,二则是既然这回敬香钱可以用一个花家去填,那么他们隔岸观火,何乐不为?”
“毕竟这个时候,谁都怕惹火烧身。”
“舅舅说得有理,”
范绩心里略微有了点底,便松了口气,又说,“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咱们那批盐只要能走军粮的路子,就一定能运得出去。”
孟莳点点头:“若陆雨梧死得晚一些,我还担心错过这运粮的时机,好在陈公的人得力,赶在运粮之前将他解决了,再过几日,窦暄那儿出了文书凭证,你便好过关了。”
说着,他忽然想起此时还在范绩家中的那个蛮族人,又道:“你之前说,阿济尔岱要买盐,买多少来着?”
“咱们运出去的那批,他要一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