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你当时为什么不劝他忍耐呢?你此刻自己为什么不忍耐呢?兵法常言,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就是压不住那个性子啊!你就是迂腐啊!这么多年我早看透你了!”
沉默的怒意在两人间酵,廖清河看向唐镇远,他眼中灼灼的怒意仿佛要吃了他似的。
“阿梨……我的女儿,如果当年恪己真的谨小慎微了,眼下她早就没了,她早就死在清河县那一年的千里淤泥里了。”廖清河一声叹息,目光里仿佛看着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只是在欣赏着落日,“镇远,每个人都只是活这一世,驽钝也罢,机敏也罢,都不过是数十载罢了。我们一句轻飘飘的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背后,是无数百姓的血泪啊,这忍耐的痛楚,不是在我们身上应验的啊!”
“你不是要我学着忍,那是要我学着睁眼看他们遭难的残忍。”廖清河摇摇头,“我快九十岁了,我学不会了,纵使我继续活下去,我也学不会——镇远,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啊!已经过了,不能继续闭目塞听啦,再一步一步错下去,大越就没有了!”
“唐家军在,大越就在!要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担心什么?”
“要不是阿梨和北川侯机敏,若非鬼方单于有所保留,唐家军眼下已经没有了。失去了乾门关,失去了唐戬,失去了那一套军纪军法,唐家军剩下的不就是空壳吗?”
唐镇远用力地吸了两口气,仿佛被怒意激得已经忘记了呼吸:“纵使这样,那你……你也不该……巫蛊之祸放在哪一个皇帝身上不是天大的丑闻,这要是被史官记载下来要如何是好?你为什么要说啊?你为什么不能私下谏言,非要朝堂之上说啊!”
“圣上为什么让你来送我最后一程,唐老将军想过吗?”
“哼,还能是为什么?你这老东西活了这么久,靠着得罪人空得了不少好名声,圣上亲自动手,怕不是要被后世耻笑,只能借老夫的手一用了。”
“是也,所以如此看来,我的命还是有些值钱的。”
唐镇远忽然一愣,他扭头看向廖清河,就仿佛过了五十年,他才第一次认识这个不对付的同僚那君子方端外表下的一颗忠义到有几分疯魔的心:“你……”
“我就像这一轮夕阳,哪一刻坠入山谷都是不奇怪的,如果终有一死,我也想为我最好的学生和我那不省心的女儿铺个路。”廖清河笑了起来,夕阳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落下一道一道沟壑状的阴影,“眼下我活着是不值钱的,但是我怎么死的,价值却分外不同。”
“……你是当真希望正玄门之变成真吗?”
“我只是不希望郭虞这样的人再把持朝政。眼下就是北川侯、广王他们做得再好,他们依旧没有理由回京。看看眼下朝堂里那些世家子弟吧?他们最会睁眼装瞎,最会等待不知道什么的时机。纵使就剩下一个京城,他们也能在这宫中一团和气。”
“必须有一个由头,必须有一件事为他们今后铺路,眼下代价是不够的。”
“你要拿自己的命给那些小屁孩做导火索?”唐镇远难以置信地望着廖清河,“你……你,相识五十年,你居然这样想?”
“他们没有回来的理由——镇远,你和他们一样早就钝化了,几个下人的死,在你们眼里就和死了牲畜一样没什么区别。朝廷里面这些风浪不够大,不够把他们唤回来,也不够把郭虞掀翻。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没有什么遗憾。眼下能最后为他们做些什么,死得其所。”
唐镇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分明知道,我才将金玉嫁给太子。”
“一个今日依靠郭虞谄媚讨好圣上的太子,你信他去吧,我不信。”
“大越没有那么孱弱。”
“大越刚强是大越百姓刚强,让他们吃饱,逼他们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大越迟早孱弱。眼下我们还能支撑,依靠的还是当年成帝励精图治留下的基业啊。可你看看这世道,世族林立,国库空虚,往日的基业已经将被消耗,你可不要坐在空荡荡的粮仓里想着昔日骗自己啊。”
“那是我唐家的血脉啊,我疼爱她就像你疼爱那个小女官一样,你叫我眼下去帮你的学生,这不就是害我的孙女婿吗?我的孙女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啊……”
廖清河沉默地看着唐镇远,目光里没有什么感情,他微微拱手:“老夫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老夫愿以此身换大越百年昌盛,虽死无悔。道不同,则不相为谋,是帮着那些孩子,还是继续为唐家铺路,在老国公一念之间。”
“你这……当年我就不该千里奔回救你,就该让你死在崇帝那时候。”
“我欠你一条命,眼下还你一条明路。”廖清河端起酒杯,兀自碰了一下唐镇远的酒盏,一口抿了下去,大约是不善于喝酒,大约是年纪大了,一口下去廖清河便咳嗽起来,眼睛里滚出了浑浊的眼泪,“真辣,也不知道那些文人墨客到底为何喜欢。”
唐镇远怅然地叹息一声,没有回答,只是端起酒杯陪了一杯:“你这疯痴的……”
“我还有一件礼物送给唐将军。”廖清河挑了点菜吃了几口,语气一转倒是轻快起来。
“眼下你已经送了我一份大礼了。”唐镇远跟着吃了起来,似乎忽然间多了几分泄气的郁闷。
廖清河笑了笑,转身对廖沛德招招手,等到他不明所以地走上前,才拽住他的手:“沛儿跟我多年,聪明灵巧,心思纯善……他照顾人体贴入微,就是顶贵的那些侍女书童也比不上。我把沛儿送给将军做书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