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几月过去,愈加浓郁的秋色渲染了启衡十一年。眉泠台内,瑰里与拾兰共步于一排林荫中。仰望上方,树叶算不得郁郁,却也不零落疏离。瑰里深吸一口气,自然之香便引入肺腑,微微的寒意使她感到清新畅快。
拾兰弯腰捡起地上的落叶,拿至瑰里面前,道:“看这落叶多美啊。”
瑰里望那落叶,叶柄还稍稍透着些许绿意,最外层却已枯黄,而在这中腹,就是将热烈与深沉完美融合的金黄。几月前还是新生之芽,转而苍翠,如今却迈入枯败后的终结。但自然不惧,年复一年,便是生命永不会休止的轮回。
瑰里从拾兰指尖中抽出落叶,细细地瞧着它的纹路。拾兰见她看得入神,便放低了声音:“我阿姊曾对我说,此些叶子若不是被人收藏去,便是化作春泥更护花。”
瑰里将叶子递回给拾兰,轻轻踮脚转了个圈,衣裙随风张开,先前垂贴到额头上的头饰玉石也微微动摇。她拉起拾兰道:“是啊,我们不也如同这叶子一般吗?”
拾兰笑嗔一声,道:“这是什么话。”她感到不对,忙重新上下打量瑰里,道:“妹妹最近又是怎么了,不仅习舞认真了许多,还总是……”
瑰里还不待她说完,便掩嘴笑了。拾兰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再去说什么,而是携起瑰里,穿行在这秋色漫卷中。秋天总是令人惬意十分的,就连着心也变得明朗开阔。
不知何时,瑰里忽然停下脚步,拾兰随她停下。瑰里望着她清澈纯洁的双眼,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将其告诉拾兰:“拾兰姊,我其实并不是公主。”
她内心忐忑,无法想象后续。却不料拾兰并没有她所预测的惊吓,甚至是跑走,反是松了一口气:“父王总共七个女儿,我行六,五公主、七公主早夭,你定不会是公主的。”见瑰里低头不语,她悄声道:“那你,为何会来到泮宫呢?”
瑰里抬头,对上了拾兰的视线,她实是不肯相信拾兰对此事的反应。拾兰也清楚地看到,在那双曾经充满着无尽欢乐的眼中,如今却被悲哀和无依笼罩了。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略带怜惜地道:“若实在不好说,不说也没什么的……”
瑰里低声道:“我父亲是主上的弟弟,河洲之战他为国战死……”
拾兰忽然拉过瑰里,将她搂紧。瑰里听得耳边的声音充满同情,却越来越模糊:“好妹妹,原来是这样。河洲一战,举国同庆,却未曾想到在这背后……”她说不下去了。
两人不知在那排秋树下待了多久。瑰里心想着,拾兰姊,你莫非是觉得我为何看到这秋叶会感到隐隐的悲哀,正是因启衡十一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太多了,我需要努力承载、我需要自强啊!
与此同时,璴里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房内看着窗外,手中握着一段半成的丝料。室外一阵风吹过,吹断了许多落叶与树枝的最后一丝牵连,叶子带着无限眷恋回旋落下,最终消失在下方金黄色的大道上。
璴里叹由心出。青棠端着一杯热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静悄悄地将杯子放到几案上,无意间瞟到了璴里手中的丝料。此等料子,必是做成随身携带的香包。而大小姐莫不是要将这香包,赠予心上之人?
青棠柔声道:“大小姐,您都在此坐了半日了,要不奴婢扶您至院中走走。”
璴里摇摇头,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丝料,又抬眼望望窗外,道:“我近日在赶制香包,闲时看看这外面的风景,便足够了。”
青棠笑着问道:“小姐今日用的何种香料?”
璴里也似是被她逗乐了:“自是辟芷和秋兰。”
两人说笑了片刻,青棠忽然压低了声音:“昨日奴婢在主母的居室扫地端茶,偶然间听说,主上近日似乎正为大公子和大公主考虑婚姻之事。”
她不敢猜测璴里的反应,心中暗叫着“婢子该死”。只见璴里猛地站起,紧紧地盯着青棠,双眼似怒火中烧,又似哀伤不已。一向聪慧机敏的璴里似乎此刻才忽然发现,是怎样一个巨大的局包绕着自己,而自己从来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卫骅口中的贵女是大公主,而先前自己已行成年礼,母亲却迟迟没有向辅国令府提亲,是因母亲早就料到主上会将大公主嫁给他!
而自己的未来,又是怎样的呢?有这样聪明的一个母亲使她感到庆幸,却也令她在许多事上感到心惊。
望璴里失神,青棠忽然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一言不敢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自从她来到辟芷院开始服侍璴里,便未曾见过她身上带着如此大的火气。青棠自悔失言,她不是不知道她所传达的内容意味着什么,她也明明是清楚卫骅郎君与自家小姐之间的情分的……
上方飘来一个璴里不冷不热的话语:“多月来你给予我的是信任,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我问你,此话当真?”
青棠复惊恐地磕了个头棠,颤声道:“奴婢发誓,奴婢所言句句是真……”
璴里霎时间感到空落。她失神地扶住了案几,感到头部格外沉重。璴里没有指责或是惩罚她已令她感到格外幸运,但青棠瞧她如此,跪在地上也不禁泪水涟涟。
青棠微声道:“大小姐……”
璴里摇摇头:“你没有令我最后知道真相,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忠诚。”青棠惶恐,却见璴里艰难地摆摆手,只得应声退下。璴里复坐回原先的位置,眼神失落,四肢亦无力。
她本是那个对于与心上人结缡充满着希望的妙龄少女,但自从琰水畔相会到今日侍女的报信,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而今日,她的心也定下了——她与他此生就这样无缘了。
萧卫世代联姻,但她怎生忘记,辅国令之子更有可能迎娶公主呢?她将来或许也要嫁一卫氏之子,可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他呢?
那边人人皆知心思深的大公子,又会娶谁为妻呢?
璴里忽然转身出门,在院中快步走着,也不顾身后侍女的追赶。步子愈发地块,她的心亦愈发地紧焦急。忽然停在卫氏门前,身后的侍女不停地喘气,而她也三两步迈到门口。当守门的侍女为璴里打开两扇门时,她忽然跪倒在卫氏桌几前:“求母亲帮帮女儿。”
();() 她从未感到自己像此刻这般冲动过。
两人的侍女们相视,便默契地退出了房间,只剩下跪着的璴里和站在桌几后的卫氏。
卫氏笑着绕过桌几,欲将她拉起来:“这是做什么,你若有事相求直说便好,何必如此。”方才看到璴里的那一刻,她心中属实一惊。但她何尝不知璴里是为了什么,一切皆因自己而来,她即便是没有办法,也需装出一副从不知情之态。
璴里没有拉住卫氏伸出的手。见女儿笔直地跪着,卫氏心中亦不舒服。她在此拉住璴里的手,此次璴里只是任她拉着。
璴里鼓足勇气,微声道:“求母亲帮女儿向令府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