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悠之未過幾盞,推杯與他笑道:「謝十二,你如無游湖之興,我可遣一畫船送你回去。」
「不必。」謝泓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起了淡淡的笑意,「王八郎想是因上回馬車之事,對我陳郡謝十二恨之入骨,上你的賊船,不如投湖。」
又是這怪腔怪調的「王八郎」,王悠之心下大為惱恨起來,他不再理會謝泓,一個人偏過了身。
一個廣袖藍袍、峨冠博帶,做名士裝束的中年男子撫須大笑起來,這笑聲漸漸傳響,變成了谷中清音長嘯。
王悠之和謝泓都盯著那人,默不動聲色。謝泓的確興致不高,並非因這春光不好,而是他心裡別有所思。
「八郎,」中年名士朗聲一笑,「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暢快怎生比得?」
王八郎素來清雋潺潺的目光瞬間僵了僵。
果然緊跟著,那名士身邊另一個紫袍名士附和道:「不如今日脫了裳服,一道洗浴?」
兩人心思想到了一處,正要拍手稱慶,又一道問王悠之意下,王悠之頓了頓,不動顏色地借問謝泓的意願。
待三個人一齊望向謝泓之時,謝泓終於挺直了脊背,他淡淡道:「王八,把你的賊船給我叫上來吧。」
若不慎被王悠之的船翻下了水,也是衣冠整潔地下水,他不是這群真真放曠的名士,素無與人共浴的習慣。
謝泓便不講道義地離了王悠之,恨得牙癢的王悠之自然要在那船上做些手腳。謝泓的船才行了不到片刻,便聽到水底下有鑿船的聲音,他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船很快被鑿穿了一個銅錢大的孔,水流了出來。
艄公東張西望地不知看著什麼,他撩起白袍走了上去,毫不留情地一腳將他踹下了水。
「公水性無人能及,不如陪你家郎君一道在這水中沐浴,也是忠心耿耿。」謝泓微微一笑,撫了撫手掌,見船底果然滲了水進來,有越聚越多之勢,他親自搖著木槳往附近的岸邊划去。
他陳郡謝十二出門,自然不可能只孤身一人,謝同極快地命人前來,在湖中心便換了船。謝泓腳下的白袍濕了一角,他凝了凝眉心,那容色秀逸絕倫,那風姿從容優雅,那風華高蹈出塵,才一上岸,白衣翩翩的郎君又被一眾小姑堵住了。
花枝招展一個個比春光還要明艷動人的小姑,一見了謝泓,便是一陣扭腰擺臀,目若秋水地斜飛,連謝同等部曲尚未回過神來,跟著那一應瓜果蔬菜便便開始往謝泓身上砸。
謝同心道:出門不帶車,吾之過也!郎君可是位貌比潘岳的人啊。當下幾個部曲忠心護主地立到謝泓跟前來,將那小姑們的饋贈一一受了,掩護自家郎君垂眸而去。
「哎,」謝泓的笑容終於開始發苦,「王悠之這是投桃報李盛情拳拳啊。」
謝泓這廂上了岸,走過一道繁花迷障,又是山清水秀入眼,過了這個坳口,身後的小姑們早已銷聲匿跡,土地平曠了起來,但他是南轅北轍,此地離建康城又遠了些。
「謝郎。」不遠處以停靠在此的驢車,悠然地盪著銅鈴的脆聲。一個部曲裝束的青年走到他跟前來,謝泓負起手來,那部曲低頭道,「鄙人是桓七郎身邊的部曲。」
「桓七?」謝泓想起來,今日出門時王悠之邀了桓瑾之,只可惜對方瑣事繁重,難以抽身,只是現下他的部曲怎會出現此處?
桓邱難與謝泓對視,他低下頭道:「郎君遇到了些麻煩。」
謝泓的下袍已經被水浸透,這般披在身上極不舒服,但因是桓七之事,便不得不顧,他眉心一沉,「你說來聽聽。」
當下桓邱便將桓瑾之與桓九郎之間的這段原委一一報與了謝泓。
謝泓撫著秀雅白皙的下頜,淡淡微笑,一縷燦然如金的陽光下,少年明亮的目光令人晃眼,他笑道:「你家郎君的私事,也讓我謝十二管上了?」
「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桓邱無奈搖頭,「謝郎一貫護著七郎,現在想必也……」
「我護著桓七郎?」這句話讓謝泓覺得好笑,「桓七郎可長我兩歲有餘,我何曾護過他?」
這等護著,自然是朋友之義,謝泓不便承認,桓邱那話也未盡然,只道:「七郎今日便去了那羅子巷巫家。」
這話一出,謝泓的臉色登時便一凝。
他曾答應過巫蘅不再查她的身世,但奈何這事除了紕漏,早在那之前,他便將查人之事吩咐下去了,謝同辦事之後,將信函封了放在他書房的案頭,謝泓才改變心意,可當晚卻收到了謝同收集來的關於巫蘅的消息。
手下的部曲辦事得力,也讓他有點無奈。
謝泓知曉了巫蘅與巫家的關係,她此刻住在舊宅,而她那個嫡姐卻並非什麼賢良淑德的婦人。而且這婦人對桓瑾之一派往往情深,若是桓七郎要娶她,方才謝泓便變了臉色,因是桓九做的這個決定,他便沒有立時開口。
但桓瑾之今日竟去謁見巫靖了,依照那巫家小姑之性子,這事確有幾分兇險。
「我知了。」謝泓應下此事,他拂開白袖,攜身後之人一道離開。
才過了一畦碧綠的田壟,謝同終於率人追了上來,聽聞方才桓邱對謝泓的請求,不禁大驚,「郎君,此事你怎麼答應得這麼爽快?」
謝泓薄唇一動,「此時來甚好,招車馬來,我們去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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