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眉头一皱,声音比之前更加沉闷:“昨儿刚给庄户颁了秋衣,今又热上了?哼哼,不是给你那娇滴滴的二哥送棉衣炭火去了?”
李衍被他揭穿谎言,郁郁不乐,扁着嘴道:“知道还问?”
李默道:“我知道尚不打紧,只是劝你管好手下人的嘴,省得又让父亲罚你一顿。”斜了斜唐游一眼,问:“他又是谁?”
李衍道:“新结识的一个朋友,天黑难觅归程,来咱府上借宿一晚。”李默道:“是吗?好生招呼,可别亏待了人家。”冷哼一声,便带人朝大厅方向去了。
李衍暗呼命大,过了长廊,转过两处弯道,上楼推开房门,引唐游在席边坐下,又吩咐下人安排酒水。
这晚宴甚是丰富,大菜如红汤爆鱼、牛肉锅贴,小菜也有五六碟,劝盏点心又是天喜饼、驼蹄餤。
唐游看得心惊肉跳,想:“秦淮河的麻油干丝?烈祖皇帝喜欢的天喜饼?这都是金陵饮食,怎么会摆在这里?难道……难道他一来就认出了我的身份不成?”恐慌之余,试探着道:“传闻彭泽中人好食鱼生,口味与楚、越相近,但李兄这菜谱却尽是江宁府的风物,叫我好生不解呐!”
李衍笑道:“唐兄不愧是行走天下的豪杰,断真有见识!实不相瞒,家父原是江南国的将官,久驻金陵,后来国破,不得已迁到彭蠡,所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口味就不曾变了。”
唐游点头道:“原是如此!”本想再从中细问,又怕打草惊蛇,于是另找了个话题,说起了别的。
两人酣然对饮,一连下了二十多杯,都有醉意。
李衍道:“唐兄果然海量!不成,这般喝下去,何时方能尽兴?咱们换大碗来喝。”
正要呼喊,忽然一人跑到门前,叫了声:“三公子!”
李衍定目一看,认出是大哥的随从杜四,便问何事。杜四道:“大公子要你到正厅议事。”
李衍不耐烦地道:“大晚上的,议什么事来?我有贵客在席,休要烦我。”
杜四没有办法,上前在李衍耳旁说了几句。
李衍一拍脑袋,道:“是啊,险将这事给忘了。”杜四盯着唐游,轻微摇了摇头。
李衍会意,起身道:“唐兄,实在抱歉,家事匆忙,恕我失陪了。”
唐游道:“无妨,李兄但去就是。”
李衍叹气道:“惭愧!”吩咐好下人待客,便跟着杜四走了。
唐游又自啄了三四杯,小婢上来,道:“唐相公,隔壁床帐已铺好了,您几时过去歇息?”唐游道:“我这就来!”离了席位,就到隔壁厢房休息。小婢点好檀香,轻轻将门带上,便离去了。
唐游见房中灯盏幽幽,四壁光线若有若无,醺然大有睡意,随手掌了一盏隔灯,在房里四下察看,见香案梨床,桐柜松椅,竟都是雕花漆彩,贵重非常,像极了南唐王族所用的器物,自忖:“李公子说他父亲在前朝为官,可具体身份为何,并未表露。我观这一屋锦绣,寻常官吏又岂挥霍得起?这里头定有文章。”
打着灯在墙上照了一通,又见一张横幅,写着“存亡继绝”四字。这字万千豪气,却略显粗浑,不像是大家手笔,落款是“唐神卫军都虞侯李还”。引还盖着一枚随形印章,印痕顿挫起伏,生拙痛快,内容隐约像是“诛乐靖国”。
“亡国寡人,黍离悲恨,心情可想而知,可故唐乃赵宋所灭,若真想起兵靖难,旗号也该是‘诛赵靖国’、‘诛宋靖国’什么的,可这里却用‘诛乐’二字,难道……”唐游心中一凛,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兴许是我多疑,想来‘诛赵’、‘诛宋’两词,反意过于明显,他是担心因字获刑,而‘乐’的草书与宋字形近,所以这么隐讳一番。”
他一日鞍马劳倦,只转了一圈,便想上床歇息。刚脱了外衣,忽听楼下人欢马叫,喧闹一片。
唐游打开窗子一看,见庄府正门大开,凝聚着一批人马,当先一名长袍老者皓苍颜,月光下映着一腮雪白的浓髯,乃是逍遥谷的探虚子,只听他道:“逍遥谷、华夏宫盗名于江北,卑不足值,平阳侯就算再怎么看不起,终要讲讲待客之道。如今我等星夜造访,却不见候迎之人,是甚意思?”
门子道:“缛礼烦仪,敝庄早将它摒了,还望诸位莫怪。家主厅堂相候,请了!”
探虚子冷笑道:“好,老朽正想领教领教平阳侯的手段。”踩了门槛,带着人马匆匆进来。
唐游心道:“原来是北边的逍遥谷和华夏宫,这趟关系可就大了,也无怪李衍兄弟急着过去。这些年北武林局势大变,逍遥谷得谷主莫苍子经营,实力声望都扶摇直上,隐然与少林寺争执牛耳。而华夏宫又群龙无,分崩离析,北宫澹台休推崇道学,已成了逍遥谷的附庸,今夜同探虚子一起来的,多半就是北宫子弟了,只不知领头的是谁。”
想这一贯不过问武林风波的平阳庄府,竟得两大门派光临拜访,心中疑云密布,奈何度外之人,不便插管,于是强敛心思,目送众人进了大厅,便待闭牖就寝。
刚要将窗户合上,沿湖一阵马蹄声急,三柄短刃顺着蹄音“嗖嗖”飞来,稳稳插在正门之上,门子惊愕交加,抬头往江岸上一看,才现夜色中又来了三批人马,当先三人叫道:“昆仑辛准、天山叶闻道、点苍段长安,驱奔千里,登门叩庄!”
这三声自报家门,一句比一句响亮,到后来合而为一,更是震耳欲聋,喝得江浦间一道寂静。“叩庄”两字甫一喊完,外头人影攒动,三队人马已立在庄前。
门子见他们满面风尘,腰间手里都是剑光,不由生出几分畏惧,连忙将门打开,引他们进去。
那群人却不下马,接二连三地直奔入府,门子不及阻拦,只远远躲在一旁,待他们进去了好一阵,才惴惴地将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