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自貞祐三年汴京一別,轉眼已倏忽十一載,此時敘起別後光景,元好問將自己數次赴試,兩度中舉又兩度辭官之事揀要緊的盡數說了,又問起好友多年所歷,完顏彝笑道:「也沒什麼,問汝平生功業,壽州泗州商州[1],跟著兄長四處學些軍務。」元好問微微一驚,心道:「這典用得妙,他如今詩詞上竟這樣通了!」再側打量,果見他剛毅勇武一如往昔,容止間更平添了幾分恬淡溫雅的書卷氣,不由喜道:「了不得!果真士別三日刮目看,何止是吳下阿蒙,如今看來,說是周郎也不為過!」完顏彝赧然笑道:「元兄還是那麼愛說笑。」元好問又問他近來師承,完顏彝道:「前些年,家兄請了王仲澤先生[2]到幕府,承蒙先生不棄,教導我經史書翰。」元好問大喜過望:「太原王渥?他也在這裡?!」完顏彝微笑頷:「是,等見過了家兄,我再帶你去見仲澤先生。」說話間便領他入營中去見兄長。完顏鼎生性謙和,禮賢下士,見元好問言談清雅、神姿秀雋,又是弟弟舊交好友,當下便闢為幕僚,待以上賓之禮,又命身邊親兵去請王渥來相見。
不待片刻,一個廣額重頤、神態瀟灑的中年文士大步走進,完顏鼎笑道:「仲澤,你瞧這是誰?」王渥笑道:「良佐記掛元才子多日了,恭喜商帥招得賢才!」又對元好問拱手笑道:「『青雲玉立三千丈,元只東山意氣豪』,久仰了!」元好問忙作揖還禮,連道不敢。完顏鼎微笑道:「二位高才捷足,如今暫時屈就幕府,將來自有大展鴻圖之日,都不必過謙了。」
四人說得投機,一時完顏鼎提議道:「今日歡聚,不能無酒,不如我來作東,咱們去城中酒樓,如何?」王渥笑道:「甚好!今日為裕之洗塵,不醉不歸!」元好問忙笑道:「豈敢。元某三生有幸,才得投效商帥麾下,今日自當作陪。」完顏彝聽他們商量已定,便出去向副將交待午後去向,又命全軍同平日裡一般操練休息,不得擅離生事。元好問見他言行間已較當年沉穩許多,在軍中亦頗有威望,心下又是歡喜,又是感嘆。
四人進城後便放慢了馬,談笑著往酒肆而去,到了酒家不遠處,忽聽到對面樓中一陣叮咚弦聲,如泉鳴玉漱一般,元好問與王渥俱是文人才子心性,不由向聲源處望了一眼,只見楣上掛著「桃源里」的匾額,堂中又立著兩三個小鬟,心下頓時明白。王渥笑著看了看元好問,向完顏鼎提議到樓中邊聽曲邊飲酒,完顏鼎自無不允。王渥又見完顏彝面色遲疑,知他癖性喜潔不好聲色,便笑道:「這人的箜篌技藝不遜於我的琴聲,咱們去聽聽,和瓦子聽書是一樣的。」完顏彝點點頭,便也一同去了。
才跨進門檻,便有鴇母滿面堆歡地迎上來,殷勤道:「將軍來了!叫我們好等!」完顏鼎慣於場面,淡淡笑了一笑,聽鴇母又含笑帶嗔:「將軍來方城也有些時日了,女兒們日日如久旱盼甘霖一般,只盼著您來喝酒聽曲子呢,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真叫人急煞了。」完顏鼎仍是微微一笑,身後王渥已大笑道:「這話太假。自古鴇兒花娘見兵如見鬼,躲都來不及,還等咱們做什麼?」鴇母面不改色,嬌嗔道:「官人又來耍戲我們。」王渥哈哈一笑,擺擺手道:「罷了。將軍今日是來聽曲的,你叫剛才彈箜篌的娘子來伺候便是。」鴇母面色一僵,王渥笑道:「你放心,咱們不是軍匪,從不賴帳,你只管上酒。」鴇母無奈,親自帶了他們到雅間,命人端上酒菜,又親自去請那箜篌娘子。
過了片刻,鴇母又滿面堆歡地走來,身後跟著一個紅衣茜裙的女子,約莫十八九歲年紀,明眸皓齒、未語先笑,懷中抱著一面琵琶。鴇母拉著那女子賠笑道:「實在是不巧,那丫頭來事伺候不了,我怕掃了將軍的興,自作主張叫了霓旌來彈曲子,還望將軍恕罪,恕罪!」完顏鼎與王渥對視一眼,心下俱明——金軍軍紀渙散,許多內族將領放縱部署欺壓百姓,遇著青樓女子更是肆意蹂躪,以至龜公鴇母見兵色變,不敢叫花魁伺候,只怕被兵匪弄傷弄殘。完顏鼎雖嚴令約束部下,但畢竟來到方城時日尚短,未及取信於民。
完顏鼎笑道:「也罷,快些彈吧,咱們要趕在申正前出城的。」鴇母一面叫琵琶女落座準備彈奏,一面訝然道:「將軍今日還要出城?」完顏鼎笑道:「那是自然,擅離軍營夜不歸宿,要受軍法處置。」鴇母沒想到他竟不留宿眠花,恭維了幾句,然後知地退了出去。
那喚作霓旌的琵琶女轉軸撥弦,嘈嘈切切地彈了起來,元好問聽那曲調綿軟俚俗,料想完顏鼎與王渥必不喜歡,更怕完顏彝心生不悅,便和言道:「小娘子可會彈《十面埋伏》《霸王卸甲》?」霓旌忙點頭稱是,又換了《十面埋伏》來彈,只是指法略生澀,不似方才彈俚曲那樣嫻熟流暢,中間還彈錯了幾個音,元好問熟悉音律,一聽便知,向霓旌安撫地微笑,數次之後,霓旌臉上慢慢紅了起來,不敢再看元好問。
一曲既終,王渥撫掌笑道:「曲有誤,周郎顧,極好,極好!」霓旌聞言,頭垂得更低了些,輕聲道:「奴慚愧,這曲子多日不彈,竟全忘了。」王渥笑道:「不妨事,商帥是最寬和的。」完顏鼎笑道:「我又不通音律,你彈沒彈錯,我也聽不出來,只知道好聽。」霓旌很是感激,又偷眼去看元好問,元好問和言道:「你平日彈些什麼?」霓旌道:「奴伺候曲子,多半彈《小桃紅》《思凡》,客人們喜歡聽這些。」元好問又柔聲道:「那你自己喜歡什麼?」霓旌與他眼神一對,面上飛紅,低頭道:「奴私心裡喜歡《塞上曲》。」元好問輕道:「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姑娘便同昭君一般,明珠暗投,好好的琵琶技藝,卻成日彈些俚曲,實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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