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又往北走了一段,只見前頭空地上十來個人叮叮咚咚地正在建房子,三人精神一振,仿佛在這陡然而來的建造中看到了育的希望,不約而同地跳下馬車,相攜上前。達及保見那檐角飛翹,笑道:「這屋子倒很講究。」一個正在砌牆的泥瓦匠聽見,隨口道:「這不是住家,是朝廷建的褒忠廟。」完顏寧心中一動,低道:「你家將軍生平最敬重忠臣良將,今日他不能親臨,咱們就代為拜望英烈,他知道了定會歡喜的。」她易容之後面目黃腫,行止間卻仍是風致綽約、端華生姿,眾工匠們不免向她多貪看幾眼,都被達及保凶神惡煞地瞪了回去。
完顏寧並不理會,徑直走了進去,前廳里的工匠正往個一人多高的木架上夯泥塊,徽兒好奇地道:「翁翁,這是什麼?」那塑匠見他生得俊美可愛,答道:「這是死了的將軍的塑像。」徽兒有些害怕,後退了幾步,完顏寧恭恭敬敬地向那木架泥塊施了一禮,握著他小手柔聲道:「好孩子,朝廷塑像建廟就是要百官百姓們瞻仰英烈,見賢思齊,這沒什麼可怕的。」那塑匠聽她喉音如流泉般清泠動聽,愈發殷勤道:「小娘子說得是,官家還讓翰林相公寫了碑文,要教天下人都知道呢。」完顏寧聽後間果然有叮叮噹噹敲刻之聲,低聲道:「咱們去看看。」
三人轉到後院,只見空地上一塊高大的石碑孤然矗立,碑面刻滿了字,石匠正踩在木凳上鏤刻頂部的裝飾紋樣,完顏寧想起達及保不識字,溫言道:「我念給你聽。」說罷,仰看向石碑右側的文題,清聲道:「贈鎮南軍節度使……」突然身子晃了晃,臉色慘變,似被什麼擊到一般,又突然發瘋似的撲到碑上,不再發出一點聲音,神經質地極仰起頭一字一字盯著那碑文。
「天興元年六月乙亥,尚書左丞臣蹊上故禦侮中郎將陳和尚死節事……有為臣言者:『中國百餘年,唯養得一陳和尚耳。』乞褒贈如故事,以勸天下……」
完顏寧全身打顫,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順著石碑軟癱下來,雙腿跪在地上,纖細的十指死死扣著堅硬冰冷花崗岩石碑,竭力睜大雙眼,艱難地辨認著石碑上一個個古怪的文字,那些橫豎撇點像是認得,可組合起來卻那麼晦澀艱深,她窮盡所能,也無法理解它們在說什麼。
「詔贈鎮南軍節度使,尚書省擇文臣與相往來而知其生平者,為褒忠廟碑……」那些蝌蚪文字扭曲盤虬,在她眼前晃動,大地急下陷,而她如孤魂野鬼飄蕩空中,唯用死力扣住石碑,才與這崩塌的世界有了一點牽連。
「鎮南諱彝,字良佐,以小字陳和尚行……試護衛,中選,宣宗知其材,未幾轉奉御……」她眼前一陣暗一陣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石刻上遒勁的鐵畫銀鉤如飛絮飄蓬忽聚忽散,聚時是楷書文字,散時又變成朦朧光影,光影中,那如松似柏的青年不卑不亢,抱拳為禮:「小人戍衛在此,才過來查看,並不知道貴人在這裡。」
「天資高明,雅好文史,自居侍衛日,已有秀才之目……授《孝經》《論語》《春秋》《左氏傳》,盡通其義,軍中無事,則窗下作牛毛細字,如寒苦一書生……」
達及保嚇了一跳,也跑上幾步,愕然看著她,又瞠目瞪著石碑,向徽兒道:「小公子,這說的什麼?」徽兒渾如未聞,小臉慘白,雙目含淚,不敢置信地看著石碑上的文字。那石匠被完顏寧嚇得跳下木凳,又見徽兒這副神情,心知塑像勒石的定是他們的親友,嘆了一聲,避讓在旁。
「鎮南聚書獄中而讀之……乃以白衣領紫微軍都統,再遷忠孝軍提控……」每讀到一豎行高處的文字時,完顏寧竭力抬頭後仰,纖細的脖頸後彎成一個絕望的弧度,夏末秋初的陽光如利箭般筆直刺進她眼中,疼如眥裂,光芒中有個箭一樣筆挺的身影,在道旁拱手相揖:「末將紫微軍都統完顏陳和尚,特來求教長主。」
「五年,北兵犯大昌原……」鏤的筆畫在暗灰色的碑面上發白,白如冰雪,冰雪將官道凍成一片銀裝,寒風中,那人刀削斧刻般的面龐訥訥發紅。「鎮南出應命,先已沐浴易衣……是日,以四百騎破勝兵八千……三軍將士為之振奮思戰,有必前之勇,蓋用兵二十年來始有此勝……」舉國歡慶,春光似錦,杏花輕綃似的花瓣悠悠飄落在他頭上、衣上,似將天地都染成了那樣清艷柔和的淺淺粉色;匕定情,荒墳約許,塞上牛羊成群、鴻雁來往,豐州城內有白塔與酥酪遙遙期待。「七年,有衛州之勝……」肅穆的靈堂里儷影成雙,雙雙跪拜,拜求生生世世永為夫婦。「八年,有倒回谷之勝……」洞房花燭、帳垂香暖,他憐惜地為她系回衣帶,赧然低道:「這個……不急。」
「始自弛刑,不四五遷為中郎將……」徽兒忍不住哭起來,達及保就是再遲鈍,也明白了這座褒忠廟的主人是誰,他悲痛地跪倒在地,伏地大哭,無力他顧。
「元年,鈞州陷……」完顏寧的指甲已折斷在碑面上,指尖滲出血來,她恍如不覺,仍是不自量力地越扣越緊,如同那一日石室中,用酸痛到麻木的手臂,緊緊抱牢懷中昏睡的丈夫。
「鎮南避隱處,殺掠稍定,即出而自言……」她兩側額角連著眼皮上的青筋都浮凸了出來,不受控制地簌簌亂跳,眼珠一字一字剜進石碑,分明聽見有人信誓旦旦:「他去汴梁勤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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