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麟一愣,登時語塞,宋珪早有準備,伏道:「陛下,昔年長主還在母腹之中,莊獻大長公主就請求衛紹王,讓她收養這個孩子,可惜衛紹王不肯答應。長主降生後,大長公主關懷備至,一片慈愛,純然肺腑。長主長大後,禮敬大長公主如同生母,又親自扶柩發喪,年年祭祀,這等恩情緣分,便是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了。求陛下恩准長主名入濟國公府族譜,記於莊獻大長公主膝下。」承麟見機,立刻接口道:「姑母乃國朝女子典範,只可惜身後荒涼,實在悽慘,不如就將妹妹過繼給姑母,正可兩全。」
皇帝未置可否,疏離的目光掃過墀下完顏寧,見她面色萎黃,臉上衣上都是血跡,莫名地想起父親崩逝的那一夜,她從寧德殿冒死奔到東宮報信,沉靜中帶著視死如歸的決然,心中驀地一酸。那時的她豆蔻華年、清英浩蕩,自己也壯志凌雲,滿心勵精圖治開創中興,誰知慘澹經營九年後,原本朝氣蓬勃的兩個人,竟都走到了這般山沉水逝的窮途末路。
然而她能心灰意冷,他卻無處可逃,只能溫和微笑,一如這些年在臣民面前的仁德天子形象:「麟弟此心甚好。」轉向潘守恆道:「傳朕旨意,兗國長公主出嗣莊獻大長公主,即日起廢除封號。」他的神色仍是上位者的疏離,卻也含著隱隱哀憫——甚至是羨慕,目光緩緩移向完顏寧:「傳旨大睦親府和史館,刪除所有文字記檔,從今日起,先帝與朕兩朝實錄上再無兗國公主,將來的金史上也不會有。」
完顏寧勉力直起身,掙扎著以手加額,深深叩拜,皇帝揮揮手,頹然道:「去吧,要什麼東西,自己去拿。」承麟與宋珪攙起她,退步向後,走到門邊時,她又回凝視帝後,斂衽為禮:「臣女此去,今生後會無期,願官家與娘娘洪福齊天,聖壽永年。」
說罷,她轉身而去,衣袂翩然,潘守恆看著那素白的身影緩緩飄下漢白玉台階,很快被重重碧瓦紅牆、瓊樓玉殿遮擋,不顧一切奔到殿外,卻在台階上沒由來地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他顫抖著睜大雙眼,絕望地目送那纖細的白影在淚霧中洇散飄遠,終至再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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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寧在承麟和宋珪的攙扶下強撐著走到翠微閣,閣中重簾深鎖,人去樓空,一應器物倒還未被收回,當真是「屏筵空有設,帷席更施張,游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院中幾株凌雲參天的蒼松翠柏,沉默地迎向它們曾經的主人。
完顏寧步履輕虛,徑直走向內室,從積灰的妝檯上取下銅鏡,細心擦拭著鏡面和背後銘文上的灰塵,神色溫柔而認真,仿佛擦拭的不是銅鏡,而是鏡中曾映照過的那張臉龐。
「長……仆散姑娘,您今後要往哪裡去?」宋珪關切地道,「依我看,京城不安全,不如去南朝找二姑娘,姊妹倆也有個依靠。」承麟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
完顏寧停下手,抬頭向宋珪凝視片刻,忽然低聲喚:「翁翁。」宋珪一愣,慌亂地搖頭,擺手道:「臣不敢……武肅公才是您的翁翁……」完顏寧又喚:「翁翁!」宋珪淚濕雙目,不敢點頭,卻也不願再搖頭,哽咽道:「好孩子……」完顏寧低道:「翁翁年事已高,千萬珍重,這二十二年的大恩,我只有來生再報了。」宋珪滴下淚來,哽咽道:「好孩子,說什麼報不報的,我老了,只盼著你能安安樂樂的……將軍泉下有知,定然也是這樣想……」
完顏寧只是怔怔發笑,過了片刻,向宋珪福了一福,緩緩轉身向外走去,穿出院門和夾道,繞過兩塊嶙峋參天的太湖石,行經玉清殿和雪香亭,再折向南一路掠過純和殿、仁安殿,最後來到隆德殿之側,駐足凝望掖門,但笑不語。
很快,她又轉過身,向西華門方向疾步而行,越走越快,步履揚起微塵,清晰地感覺到兩側巍巍宮闕從視線中倒退,漸漸定格成永訣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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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營後,戶部很快派人送來了戶籍文牒,完顏寧仔仔細細看著牒上「仆散寧」三字,長吁出一口氣,微笑道:「總算名正言順了。」承麟立即代男家寫了聘書,親自送到濟國公府,為完顏彝求娶仆散寧,從此,合二姓之好,定百年之身,三世故舊,兒女姻緣,天作之合,順理成章,再無半點瑕疵。
此間,承麟請了數名太醫,又親自拜訪李杲求其醫治,然而所有醫生都搖頭而去,李杲嘆道:「姑娘萬念俱灰,王爺還是治她的心病要緊。」
短短几天后,仆散寧已萎落成一把枯骨,任承麟、徽兒、達及保和凝光如何開解,她只是在枕上側向西南方向,微笑不語。
這一日,她又咳出好些血,昏昏沉沉中,似被人抱了起來,勉強睜開眼,看見承麟含淚道:「表妹,我送你去鈞州。」
鈞州?這兩個字牽動肝腸,她腦中清楚了些,聽承麟嘆道:「我明白你是斷斷不肯獨活的了,我都已安排好了,趁眼下戰事稍緩,送你去與良佐團聚。」仆散寧靠在他懷中,有氣無力地道:「你怎能輕易離京?還有,徽兒,趁此機會……」
承麟疼惜地輕撫她背脊,數層秋衣之下,那突起的脊骨依舊硌著掌心:「是,徽兒也和你一起去,我不能離京,安排了幾個人護送他去南朝找紈紈。」說著,他將仆散寧抱到車上,向達及保交待幾句,對車廂中的徽兒簡短地道:「乖兒,路上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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