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焦急地奔到院中,看見女兒合身撲在小木馬底座上,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面如雪色,像篩糠般發抖,手裡死死抓著木馬腿,看見她就小嘴一扁,放聲大哭:「阿娘,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
「長主平日裡裝作無事,其實恨毒了都尉。」
「是啊,一出手就置丈夫於死地,也忒狠辣了。」
「長主是明德皇后的親孫女,孝懿皇后唯一的女兒,如此尊貴的身份,忍氣吞聲這幾年也夠了。」
「那還不如悄悄下毒呢!現在倒好,兩位公子也折進去了,難道不是她親骨肉?」
「說的也是。弄死都尉,再把那狐狸精往窯子裡一扔,什麼氣都出了,何必告謀反呢?」
她捂著嘴,抖索著偷聽下人們的議論,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骨架般軟癱在地。
「阿娘!」紈紈哭著搖她,「府里的人都說是母親陷害爹爹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的心像是空了,魂魄飄蕩,所有的知覺都已麻木,精神恍惚地摟住小女兒,良久,才怔怔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她不該一見傾心,不該輾轉追隨,不該登上豐樂樓,不該進入國公府,更不該叫那個不祥的名字。
湘筠。
風淒淒兮山之陰,雲溟溟兮湘之浦,九疑望斷幾千載,斑竹淚痕今更多。她的父母不通文墨,一心想給愛女起個清雅的閨名,卻不知這個煙波寒翠的名字里銘刻著夫婿橫死,血淚成斑的典故。儘管她已在進府的第一夜被他改了名,仍沒有逃脫「九江沉白日,恨深湘水流」的噩運。
-
「紈紈乖。」她梳洗停當,換上家常的蘭花紋對襟褙子,簡淨淡雅、柔和端莊,是他素日所喜的服色,「今後,要孝敬母親,不得任性。」又對傅姆柔聲交待:「長主若是來了,告訴她,將軍這一生,心裡從未有過第二人。」
她打開房門,款款走到院中,恬靜的目光緩緩撫過石榴樹、紫藤架、小鞦韆、小木馬,觸目榴花似火,灼灼如青春里最美好的年華。
幽暗的井底似有光芒忽現,照亮她溫婉的笑容。那是萊州城頭的殘陽如血,映出他神威凜凜的輪廓,折射著萬道霞光。
委瓊佩兮重淵,稅鸞車兮深山。
望蒼梧兮不極,與流水而潺湲。
----完----
第79章番外(二)憶王孫
風蒲獵獵小池塘,過雨荷花滿院香,沉李浮瓜冰雪涼。竹方床,針線慵拈午夢長。
——宋?李重元《憶王孫?夏詞》
午酣夢回那一刻,她神思恍惚,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朦朧睜開眼,冰簟紗帳、玉爐篆香,小軒窗下一隻龍泉青瓷瓶里斜插著幾支粉白菡萏,窗外竹影柳蔭蘊靜生涼,隔絕了室外明晃晃的烈日炎光。
「姑娘醒啦。」一個小圓臉的年輕女子笑著捧來黃銅盆青瓷盞,伺候她漱口勻臉,她從迷糊中醒過神來,認出這是與她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丫鬟紫燕。
她本能地環顧四周,只見鮫綃帳邊如意菱花格子窗下設著一架鳳箜篌,鶴膝棹上的水晶盤裡供著幾個剛從西湖里摘上來的鮮蓮蓬,水靈靈青翠翠地甚是可愛,正對面一副六合素紗立屏上繪著精細的四時花卉——看到這熟悉又陌生的滿室清雅,她終於確定這不是夢,自己是真的回到家中了。
歸家的路有多難啊,她曾以為終此一生永遠渡不過淮河長江了,就如同靖康之難里那些被擄劫的女子一樣。卻不料否極泰來,她竟被金人送回家中,如同揀盡寒枝的孤雁又回到溫暖的窠巢。
那不堪回的八年宛如一場噩夢,夢醒了,她仍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千金小姐,仍是父母兄長千疼萬寵的掌上明珠,家中並沒有人如她從前所想的那般鄙夷她唾棄她,相反,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觸及她的傷心事。
「回來就好,什麼都不必說了!」母親緊緊抱著她一聲兒一聲肉地痛哭,一向恬淡自持的父親也紅了眼眶,顫巍巍地立了片刻,忽然斬釘截鐵地說了這句話。母親怔了怔,隨即連連點頭,大顆大顆的眼淚隨著點頭的動作砸落到光潤的水磨青磚地上,兄長擦去滿臉淚水,強笑道:「芸娘平安回來是喜事,咱們該好好慶祝才對。」
她看著父母鬢邊的白髮,看著兄長滿眼的疼惜,心頭那口強撐著的氣忽然就散了,低頭拭淚道:「女兒不孝,在金國時曾嫁縣官為妾,那老爺也是漢人,經不住我再三哀求,才放了我回來。」父母兄長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顫聲道:「我們原聽說你落在金兵手中……好,好,嫁的是漢人就好……」二老眉心的皺紋舒展開來,她看著這一幕,心裡有些釋然,又有些悵然——拗了一路,千不甘萬不願,到頭來終究是聽了那個人的話。
-
之後的生活似又回到了嘉定十四年之前的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日長閒坐,無非焚香掛畫、點茶插花。閨中繡罷,她便去二老膝下盡孝承歡,或去兄嫂房中哄逗甫交一齡的小侄兒,聽到小嬰童奶聲奶氣地把「姑姑」喚成「嘟嘟」,忽然心頭一動,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個「姑姑」。
她曾許多次肖想過那「姑姑」白衣勝雪、清極生妍的模樣,在王府時,也曾為可能的見面而忐忑不安——按照禮儀,她必須忍辱向金尊玉貴的長公主屈膝參拜。然而那人多次進出王府卻從未造訪過她,仿佛毫不在意她的存在,她自嘲地笑,笑自己撞了南牆仍自作多情,她本是明日黃花,那人自然是不屑理睬的。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1t;)
&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