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诗黛拉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这是“穿越”发生后,阿诗黛拉第一次同管家玛莎共进晚餐。这位女士已经迈过中年,发灰的亚麻色长发盘在头顶,眼角的纹路如两弯鱼尾迤逦。她嘴角有两道下撇的法令纹,这让她看起来古板而严肃,像是那种负责教导贵族小姐礼仪,会拿尺子敲打少女手臂的严厉教师。事实上,阿诗黛拉也确实不常见到她的笑容。
晚饭较为简单,但味道就鲁恩菜而言相当不错。奶油蘑菇浓汤香气扑鼻,土豆泥炖得软烂,其间点缀着青豌豆和红肉丁,还有几朵没什么味道的水煮西蓝花。
两人吃饭间少有交流。对于生活在一起十年,几乎是家人一般的关系来说,这样的氛围实在是有些冷清。在阿诗黛拉的记忆里,这位不苟言笑的女士很少关心她的学习,对她的情感也并未表露出过多的在意,就算开口,也多是做些“教育”,在生活上则将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诗黛拉回想起,前些年,玛莎还会给她梳头。梳妆镜里映着她们的脸。镜中的玛莎垂着眼为她编发,神色专注而安静,透着一种令阿诗黛拉难以理解的庄重。
“玛莎女士,”小阿诗黛拉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头发是夜色一般的暗紫,抹了油后更是柔滑似天幕里裁下的绸缎,眼眸则是清透的浅灰,早慧的忧伤就从那极浅灰色里漫出来。
她问,“母亲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阿诗黛拉小姐,”玛莎说道,“夫人会回来的。在那之前,我会尽到教养你的责任和义务。”
这样的义务,她一尽就尽了十年。
“唉……”阿诗黛拉在心里叹气。
这样的小孩,是相当好养,也相当不好养的。虽说不哭不闹,聪明懂事,但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几乎不向他人敞开心扉,这让心理问题的发现和干预变得十分困难。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痛苦纠结了多久。哪怕有一个人愿意拉她一把,也许坐在这里的灵魂也不会换人了。
“玛莎女士,”阿诗黛拉想了想,还是问道,“在你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玛莎抬起头来看她。阿诗黛拉的视线微微躲闪了一瞬。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你知道的,母亲她…离开的时候,我的年纪还很小。如今更是不记得什么了。”她抬头,注视着对面的妇女,“可是我不想什么也不记得,玛莎,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总是很难过,担心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你能否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诗黛拉的话让玛莎有所触动。这位女士先是微微一呆,旋即眸中涌起许多复杂的神色。
适当剖白自己的感情,让玛莎感到同情,这是阿诗黛拉选择采取的方式。不哭不闹,不让人为难的固然是好孩子,但是所谓爱哭的孩子有糖吃,有些时候,不哭一哭,繁忙的大人们很难意识到你有多么难过。
“…具体情况连我也并不清楚,但是,夫人她可能在从事一些严格保密的事情。”玛莎想了想,说道,“她跟她的一些亲人维持着书信的往来,但那些信件早已被她秘密销毁。她和她的一些学生也曾有较为频繁的联系。你知道的,她曾是大学的讲师。夫人从家中继承了很多财产,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地生活一辈子。”
();() 这位严肃的管家竟然笑了下,继续说:“我本来怀疑,夫人是哪个显赫贵族的小姐,执意同人私奔才要在贝克兰德隐居。她去到‘帮助家庭仆人协会’,说:‘我想要一位会做饭的女仆。’选中了我之后却跟我说:‘好了,如今,你就是我们的管家了!’接着将我的薪水也提到了女管家的水平。我诚惶诚恐,结果发现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仆人,需要做的事也不比杂活女仆多。”
“我来自乡下,甚至没有念完教会学校,却幸运地可以学习管理一個小家,拿着我曾经不敢想的丰厚薪水。夫人曾指点过我的厨艺…她的眼界相当的宽广。我当时觉得,这样的生活一直过下去,简直如同置身天堂。直到有一天,你的母亲将年幼的你交给我,她神情凝重,叮嘱我们立刻搬家。”
“她说,艾茜*,妈妈爱你。然后再也没有回来。”阿诗黛拉接话。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过去茫然又悲伤的情境里,脑海里浮现出母亲已有些模糊的面容。
“谢谢您,玛莎女士。”阿诗黛拉说道,“在我心里,您一直是我重要的家人。”
玛莎看了她一会儿,神情复杂,却难掩笑意:“阿诗黛拉小姐,你好像变了一点呢。”
“嗯哼?”阿诗黛拉眨了眨眼。
“很多时候,我会忘记伱的年纪还那么小…”她感慨道,“跟我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很无聊吧?我没有做过母亲,更不知道该怎样爱一个被留下的小孩。”
家人…我的亲人已经不在人世。我是个不善言辞的、无趣的人。但是,小阿诗黛拉,我会看着你长大、考入大学、直到你找到心仪的伴侣,直到你拥有新的家人……
……
晚餐在有些忧伤却温馨的氛围中结束。阿诗黛拉走进房间,拧开灯。暖黄色的光线洒进来,窗外红月宁静高悬。
阿诗黛拉缩在椅子上,从书包里拿出罗塞尔的日记细读——拿到时扫了几眼后,阿诗黛拉确认了这所谓的“笔记”其实是大帝用简体中文写下的异世界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