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日理萬機,用膳不過三刻,卻有七八十道菜品,琳琅滿目擺了滿席。聖上用罷離去,便默認了賜給秦璱。秦璱便喜滋滋地開吃。
於是,秦公公逐漸胖成個煮熟的肥嫩白藕,笑起來看不著眉眼。
秦璱常常覺得,他是沒了根的男人,一世不知魚水之歡。興許蒼天垂憐,把這雲雨都補在舌尖上了。
他這一輩子,唯獨真心歡喜過一個小宮女,名喚茸鴨兒。她是伺候一個不得寵的主子的,夜裡添燈把盞,白日侍弄花草,沒一刻安閒。有一日,茸鴨兒因為送宮花誤了宮人用膳的時辰,餓到三更,他躊躇許久,捧著一籠蟹黃圓包,塞到茸鴨兒懷裡,隨即做賊似的跑開了。
他害怕她看到他。甚至害怕她知道他的存在。
第二日,茸鴨兒在一方帕子上寫:茸鴨兒多謝秦公公。因她不識字,還寫錯了兩個,錯得那樣可愛。
此後,他再也不曾見到她。他在宮中呼風喚雨,便是文武重臣也須巴結幾分,聖上的唇齒嗜好,便是秦公公最明白。哄轉了秦公公,方能拍好聖上的龍尾。他是故意不見她的。
他授意內務府的人把茸鴨兒調到皇后殿下身邊服侍,有個好前程,不必餓著冷著。她偶感風寒,他便遣幾個乾兒子送湯藥送補品,還不許說是誰的意思。她年滿雙十的時候,他向聖上提了一提,皇后即刻放她出宮。
還賜婚一位御前侍衛。
他覺得如釋重負。這一切是他親手描繪好、贈給茸鴨兒的。他歡喜她是真,一生一世不願見到她也是真。他甚至暗暗期望,茸鴨兒一輩子都不記得御前有個的臉兒的秦公公。
他覺得自己不配。他只想成全她,不願占有她。連她的感激都不收下。
他常常想,倘若他不曾去勢,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男子。他便能堂堂正正送她蟹黃圓包,堂堂正正地照顧她,把攢下的二兩賞銀給她買副銀簪,或者玉鐲。堂堂正正地傾慕。
他什麼都有。唯獨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
頓時覺得,山珍海味,皆無滋味。
十年後,他堪堪三十歲。在聖上跟前兒還是得寵。那個時候,他已經很少很少想起茸鴨兒了,便是偶然觸碰回憶里她嬌小的身姿和羞澀的面頰,也不過一笑了之。
後來,有個採買燭火的乾兒子悄悄兒告訴他,茸鴨兒日子過得安穩,前年染疫病病逝了。她夫君說,茸鴨兒十多年前為一位古道熱腸的公公繡了雙靴子,與帕兒放在一處,誰料那公公大意,不曾看見靴子,只取走了帕子。
她說,她很感激那位公公,可惜公公是御前的人,沒有福氣親口道一句多謝照拂。
她還說,蟹黃圓包很香,她很喜歡。
秦璱聽聞後,執金柄拂塵立在當年像做賊一樣遞給茸鴨兒的宮牆邊,久久獨立。可當時激盪的心跳,細碎的歡喜,絲絲縷縷的擔憂,都不能重回十年後的心窩。
秦璱覺得悵惘,亦覺得釋然。這樣也好。
他還記得,她常常別在鴉鬢旁一朵水紅珠花,她十指纖長唯獨小指的指甲短短的,她的面頰圓潤,像個雪糰子。
後來她嫁作人婦,身為人母,他只有想像,宮外,她在做什麼?她如今是什麼模樣?還別不別珠花?
那一瞬間,蟹黃圓包的滋味,嘗在他口中,成了苦澀。
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終於在不惑年後,秦璱撐不住了。良心化為烏有,宮闈傾軋、弻官賣爵,舌尖品嘗美味的同時,指尖染滿了鮮血。
他知道什麼是甜的滋味。可這些年,沒有哪一日是甜的。
乾兒子們送給他的侍妾,他照單全收,故有了三十七房妻妾。其中有貌美的宮女,有秦樓楚館的風塵女子,有家道中落的官伎,有罷官之徒的夫人。三十七個女子都收在宅子裡,笙歌不絕,媚舞不斷,馥郁薰香直要酥透院牆。
他常常在內帷與妻妾狎昵,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有個十四歲的雛伎,彈得一手好琵琶,他吃了丹藥,便點她雲雨。一夜顛鸞倒鳳。
可越是夜夜笙歌巫山雲雨,他越是悲苦;越是悲苦,便越是貪戀夜夜笙歌巫山雲雨。幾乎成了永不能了結的死局。
後來快感逐漸消弭,痛苦灼燒著他的身體。他明明知道,那些腌臢詭艷的丹藥在一步步掏空他的身體,一步步把他變成行屍走肉的骷髏。他還是咽得心甘情願。
結局他早已料到。御前侍奉之時,嘗為聖上翻閱詩書舊典,歷朝歷代的內侍,顯赫者有之,宦達者有之,擅權者有之,可誰又有個好的了局?
他逐漸沉迷於與殘缺婦人交歡。有的婦人失去雙臂,有的眸目失明,有的啞言,有的無足。後來他方逐漸意識到,他痛苦的不在於缺了那三寸子孫根,在於身體殘缺的同時,心性也被閹割。
憑藉靈活的舌尖,他漸漸嗜好品嘗女子的鮮血。人血里有種妖冶異香,予他半刻銷魂。
有一日他半夜驚醒,夢魘重重,窗外風雨嚎啕,如眾神共泣。他顫顫巍巍走在華麗的雕雲銅鏡前。鏡中人幾乎成了白骨骷髏。
骷髏的青絲欺霜賽雪。白頭。不知何時,白了頭。
恍然間想起一個男子,他把蟹黃圓包塞到喜歡的姑娘懷中,心中忐忑不安地離去了。
他如今已是四十九歲,兩鬢斑白,塵轆滿面,心炙毒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