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消息,最后又汇拢成一件事。
到了此时,谢观南除了不安更多了点后怕,他本以为高域在背后的各种阴暗动作,都是出于上不得台面的自私和野心,还不曾把他和更无耻的行为关联上,然而事实是他高估了那位国丈的人品。
其实谢观南很不明白的是,高域是国丈又加封太尉,无论是地位还是荣宠,皇帝都已经给他了,如今贵无可贵的这么一个人,就算皇帝以后还有更多的子嗣,高颖恩生的长子依然是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他们高家的势力是依附皇权而存在的,为何还要铤而走险?他难道不怕万一东窗事,反而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那是因为你将他的行为定义为叛国,所以才无法理解。”
“难道不是吗?”高域都把刺杀皇子的事情做到明面儿上了,在谢观南心里当然觉得他是里通外国的叛国者。
“旁人这样理解无可厚非,本质而言也大致如此,但或许在高域的心中,他和吐蕃的协议不过是一个‘养狼计划’,就算被揭穿,这中间层层包裹伪装、自有人替他顶罪,所以二郎即使查到了,若无铁证一时半刻也不会动他。”季熠说这些的时候情绪稳定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丝毫没有那种身为被害人的自觉,“他的女儿是皇后没错,可一旦二郎有了更多皇子,霏儿被立为储君的概率就会降低,这是他意识到的危机和不确定性。”
谢观南一开始不是很理解季熠为何能这样设身处地以高域的角度思考,但很快又接受了这一点,毕竟季熠本身也是从那种环境里走出来的:“养狼的意思是,高域希望吐蕃或安南那些周边的小国对我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威胁,让他在朝中的作用得以维持?”
从过往封尘于史册中的那些历朝历代来看,确实存在过这样的权臣,他们视战争和威胁为机遇,目的或是揽权,或是敛财,最终对朝廷而言都只能导向一个结果,那就是党争而致的衰败。无论高域属于哪一种,他都辜负了当初先帝选他做亲家、选高颖恩做即墨锦正室的用心。
“蠹虫。”谢观南不免有些愤然,比起高域对权力的欲望,他更不能原谅的是那人以季熠为目标,“高域如果觉得有威胁,那应该针对的也是琅琊王氏……”
话才说到一半,谢观南已经看到季熠冲他摇头了,季熠的眼神向着周围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谢观南立刻明白过来。季熠的小表妹也好,王氏在朝中的势力也罢,都不可能完全斩断与季熠的关联。琅琊王氏素以清流闻名,桃李满天下但门生大多十分洁身自好,先帝在时也对王氏看得很紧,但这么多年并没有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所以高域忌惮的从来不只是一个王氏,依然是季熠和他身后的悦知风。
正如不明就里的人很容易认为季熠当初回京奔丧,很大可能会和即墨锦争夺皇位一样,这么多年来,作为二皇子岳丈的高域势必也始终对季熠戒心深重,作为先帝的嫡长子,除了琅琊王氏、他还有一张比丹书铁卷更有用的护身符,只要悦知风不倒,拥有陇右军为后盾的季熠就永远是高域心中难以拔除的一根刺。
谢观南终于明白,为何那时悦知风会对他说,“风险也是一道护身符”了。季熠的身份摆在那里,就注定了他会成为野心家的靶子,就算没有高域,也会有别的人,在根本不知道隐藏于暗处的阴谋者是谁的时候,悦知风只有张大了羽翼、向所有人摆出他护着季熠的姿态,才有可能把大部分的关注吸引到他的身上。
“不管你怎样伪装成纨绔,总有人会觉得你依然是威胁。”谢观南无奈地笑了笑,这就是怀璧其罪了,这样的状况并不会以季熠的想法而改变,他只能坚持自己,改变不了别人。
“二郎自高域卸任尚书令之后,有意无意开始稀释他在朝中的势力,跟着今年又封了我表妹为贵妃,高域就有些坐不住了。”季熠也笑了笑,却是云淡风轻得很,“我小时候见过高域几次,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目光很复杂,像是畏惧又像是厌恶,但他似乎那时就很喜欢二郎。”
谢观南不置可否,说那时高域就看中了即墨熠这个乘龙快婿未免有些夸张,但人与人的缘分本来就并无道理可言,或许高域只是单纯看季熠没有眼缘?
“二郎长得可不如我。”季熠大约觉得自己只是在陈述事实而非故意埋汰弟弟,所以说得格外正经,“但二郎从小七情不上面,除了我离开皇城那日,我几乎没见过他把什么浓烈的情绪挂在脸上,对谁都是一脸不冷不热的笑,怪无趣的。”
“你以前表情很丰富么?”谢观南倒是也不信,季熠在皇城的时候,应该并没有什么机会做天真烂漫的孩子,他居然还数落自己的弟弟无趣。
“可我长得好看。”季熠说得十分天经地义,大有脸在江山在的气势,“我又不需要假装乖巧或者用笑容去讨好什么人。”
所以,这就是嫡长子天赋的特权了。谢观南突然有些懂得为何皇帝会成为季熠口中的“七情不上面”之人。想必在皇城里,即墨锦那样的生存方式才是惯见的大多数。当然,季熠有他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也未必就真的从来没有做过乖巧或讨好的事,只是能让他那样做的人并不多,普天之下能给季熠委屈受的,无非先帝而已。
谢观南不知道季熠的冷静是因为太有把握还是单纯为了安他的心,季熠表现出一如既往得漫不经心,仿佛无论是地动山摇,还是眼前的危机四伏,都不如他俩吃好一日三餐、睡个囫囵整觉更重要。
就像是要让谢观南确信这一点似的,中秋的后三天假日,季熠也都按时按点出现在谢观南巡街的地点,陪着他走完东市、又走西市,街市坊间的祥和平静也好像在呼应季熠的说法,至少谢观南目之所及,一点也看不出异样。什么朝堂上的波诡云谲,什么安南吐蕃的密谋交易,都好像离这里太过遥远,半点打扰不到这里的宁静。
只是这假象宛如纸扎的、实是一戳就破,假期刚过没两天,悦庄就开始替主人打点起了行装,季熠又要出门了。
谢观南回想起他和季熠在栖霞镇跑案子那阵子,感觉特别不真实,因为除了那段时间,仔细想想季熠好像一直是很忙碌的,不是事情找上门,就是直接往外跑,到底这样的人,当时是怎么被他先入为主认定成一个富贵闲人的?
“我也无数次这么想,好像我把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花在了遇到你这件事上。”季熠把出行的事都交待下去,拉着谢观南又坐上了他们中秋夜赏月的那只蓬船,虽无满月,却终得片刻安宁,这次他特别叮嘱了,除非天上下刀子,不然不许人靠近打扰,“我刚好就是那阵子无事可忙,你就那么巧闯上了西雷山。”
这次季熠没有执桨,只是把船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栓在了很靠近他们主屋后方的那个水车上。这水车的运作是为了给主屋在夏日里制造出水帘用于降温的,此时却被季熠玩出了别的花样,水车滚动倒下的水流刚好能在绳子的长度外激荡着蓬船微微摇晃,让船上的人虽只停在那里,亦能有行驶于江河之上的感觉。
谢观南连着替班到今日才轮到一个休沐,季熠次日却要出了,他纵有不舍,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算恰如其分,只想到了一句:“今年这个中秋过得磕磕巴巴的,你若觉得不圆满,我明年给你补上。”
“欠条一写就是一整年,观南不觉得有点不厚道么?”季熠转身先在谢观南嘴角度盗得一个亲吻,又拖着对方的手把人往船篷内带,船身狭窄,谢观南倒下的太突然,季熠却准确地用手护着他的后脑,跟着腾转挪移,灵巧地在这点方寸之地中半搂着把人压在了怀中,嘴唇迅蹭到了他的小捕快耳畔,蛊惑的声音像挠人的细风吹进来,“先给我留点利息,好不好?”
船身摇晃着,谢观南仰面躺在船篷下,那几片嵌在蓬上的明瓦透过一点柔和的月色,让他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接近珍珠的光泽,他抬起双臂,把面前长得特别好看的人搂得更紧了些,这样,即使船摇晃得更厉害,他也觉察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