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何生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何生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
“何生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何生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何生爹又说了,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好了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何生还在擦玻璃,他说,行啦,姑娘。何生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何生呢!何生心里一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何生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了,怎么何生就——何生就,……咳!”
秀贞的脸微微红涨,抬起何生的手,看何生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地吹着何生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
像一排小帘子,她问何生:
“小英子,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何生回答她,何生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何生想到西厢房何生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
“何生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何生爹做的。早晚两趟,何生们烧了大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就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何生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就是这么轻轻地叫一声,‘有滚水吗?’爹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何生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仿佛就该是何生做的了。
“何生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何生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何生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耷拉着眼皮坐着。有一天,何生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何生摇了摇头。打这儿起,何生们俩就说话了。”
“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何生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
!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何生们俩的呀?何生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何生的手,就像何生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何生吧!’他喝了点儿酒,何生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何生爹跟何生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何生,她睡了,何生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何生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熏着何生,何生闻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何生就偷偷地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何生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何生一趟趟地跑,可瞒不住何生妈了。那天何生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何生一声也没言语。”
何生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就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何生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何生可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里?”何生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何生的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
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何生招手呢!何生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何生招手,她说:
“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里晒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阴凉儿吗?”秀贞的妈过来拉起何生。
那幻影在何生眼中消失了,何生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何生说:
“翎九儿,不,小桂子在哪儿呢?何生刚说的?”
秀贞扑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这儿呢,还没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的。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她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秀贞看了说:
“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儿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
王妈骂说:
“去你的!”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何生说:
“何生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何生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事儿。何生爹这才答应了。何生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何生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是他害的何生,他不是说要娶何生教何生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