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一软,被她用力拉回到桌前坐下。大家都惊奇地瞪着我,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家伟小时候可是个听话的孩子。"妈妈慈祥地看着我说。
"是啊,那时我仅仅见了他一面,我觉得他将来会有出息。"厨师色迷迷的眼睛也慈祥地转向我。
大家都友好地将装肉包子的碟子往我面前推,于是我委委屈屈地又吃了起来。厨师的手艺实在高,这些鲜美的小包子一放进口里就像融掉了似的。由他做的包子联想到他这个人,我觉得这个表情淫邪的老男人恐怕决不是平庸之辈。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老是不能容忍他呀?这时表姐凑近我的耳朵说,我应该平心静气地生活。我的眼睛往桌子下面一瞟,瞟见厨师多毛的胖手正放在表姐结实的大腿上,我连忙收回目光。
吃完美味的小肉包子,厨师忽然又露出了从前那种伤感的样子。他主动提出给大家唱一支歌。于是我又听到了他从前唱过的那支歌。奇怪,这一次,我觉得那支歌里面充满了色情,虽然听不懂,也能强烈地感到歌者的饥渴,这种歌声从老头臭烘烘的口里吐出,显得十分不协调。为什么我从前听他唱的时候,一点也感不到歌里的色情成分呢?厨师唱歌的时候,表姐紧紧地搂着他那粗壮的腰身,将脸贴着他那油腻腻的围裙,妈妈则隔着桌子崇拜地看着他。
我每年都到这个旅馆来,但从未料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形发生。反思一下,我为什么会每年往这里跑呢?那初衷就仅仅只是为了躲开人群吗?显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因素在起作用,即使我努力回想,也是很难弄清的。就比如表姐的父母的埋葬地居然就在这附近这件事,该做什么样的解释呢?我看着妈妈和表姐那种中了邪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一阵阵伤感。窗子开着,海上起风了,风里有鲨鱼的气味。从前我把这里看作一个世外桃源,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表面的平和安谧下面是险恶的欲望。
"家伟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妈妈问,她还在往口里塞包子。
"我想马上回家。"
"胡说!怎么能这样轻率!"表姐松开厨师,显得很气愤。
"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妈妈在旁边解释道。
我呆呆地望着她俩,竭力想弄清这两个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表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努力,她微微一笑,完全消了气。
"家伟还是很懂事的。"厨师说。
他说了这句话就坐到我的身边来,我看见他竟然显出了害羞的样子。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讲又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会,他终于讲了出来。原来他想要我去海里"裸泳",他认为我应该脱得光光的去感受大海。但是我一点去裸泳的欲望都没有,我还十分害怕鲨鱼,根本不打算下水。于是他和表姐都来说服我,热切地劝我试一试,说试了之后就会"消除虚无主义的生活态度"。我铁了心不听从他们的建议。到后来他们就灰心了,两人一齐转向妈妈,似乎想要妈妈来说服我。妈妈却不急于配合他们,只是不断重复一句话:"家伟是很听话的。"
中篇小说(三)第102节表姐(8)
吃完饭大家就簇拥着我回到先前的房间。我看到我的手提箱好好地放在房里。已是下午,我感到昏昏欲睡。我把脸转向妈妈问道:
"您在哪间房休息啊?"
妈妈飘忽地看了我一眼说:
"嘘,不要问,这是我的秘密。"
说完之后她又做出一个同她年龄不相称的调皮表情,还扭了扭屁股。旁边那三个人都显出赞赏的神情看着。我一赌气走到床边倒头就睡。可惜怎么也睡不死了,朦胧中总听见他们四个人谈话的声音。我觉得他们似乎是为我的前途感到忧虑。后来不知怎么妈妈就走到床的那头抬起了我的腿,厨师则来到床的这头抱起我的上半身,他们俩抬着我往窗前走,我想挣扎,可是动不了。他们将我放到窗前的地板上,又没完没了地讨论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对这种讨论厌倦起来了,于是四个人都站起来,默默地从房里鱼贯而出。
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我是被妈妈的哭声闹醒的。
我立刻从地板上站起,将头探出窗外。我看见妈妈正对着大海嚎啕痛哭。表姐神情漠然地站在妈妈身旁,用一只手挡住射到脸上的阳光,又似乎在等什么人。等到妈妈哭够了,表姐就搀着她,两人低着头沿海边往东走。她们一直走、一直走,我的目光护送着她们,最后,她们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海岸线的拐弯处了。我突然感到,这两个多年里头互不来往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一直就在一起。这些年,我一趟又一趟地往这海边跑,妈妈表面从不过问,她就像她说的那样"很放心"。可是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来到海滨的妈妈,身上显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个性,很可能这才是她的本性,几十年里头她一直在装样子。我还是不明白妈妈到底为什么哭,如果说几十年里头她和父亲、和我们在一起过得是这样不舒心,那她又怎么会从未显出一点迹象来呢?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是个平庸得很的妇人,只不过偶尔喜欢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就好像要故作姿态似的。现在看起来,她身上蓄着惊人的能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和厨师老头调情的那种样子也让我大开眼界,她就像在同表姐竞赛,看看谁更下流。那么为什么哭?还是找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