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示意把两个孩子带得更远些,赵昶脸色阴沉:“乔蔚竟糊涂到此,危患再小,放任下去终成祸害。”
许璟看何戎不解,遂解释道:“东冀西北有流民据险为匪,当时势力尚微,乔蔚心力全在东阳三县,未曾及时剿灭。”
解释罢转问赵昶:“大人做何打算?”
赵昶始终阴沉着脸色,许璟许琏和他处得久了,知道赵昶临决断前就是这等神色,都静静等着,没多久赵昶斟酌着开口,语速缓慢,语调却无转圜余地:“看尸体杀戮就在近几日间,贼寇此时应在去雍城路上。东冀大半人马随乔蔚在良秭,整郡门户洞开,有心者取之易如反掌。”
说到这里又对东方诚道:“修武,传令下去,全军转行西北,围住贼寇本屯。”
东方诚得令迟疑了一下,再想脑中依然混沌;其他三人却懂了,目中全是赞许之色。赵昶便说:“他们只道东冀再无兵马,必定倾巢出动而屯地空虚,我等佯攻其本营,敌寇无论何处,必回兵来救。如若不还……”
“如若不还,”何戎接口,“敌本流寇,杀掠易,长据难,何况雍城壁垒坚实,城内百姓闻其作为,当以死相拒,则大人可攻下本屯,回兵相援。”
赵昶颔首长笑,东方诚领悟过来,领命去了。收集木柴的兵士也陆续回来,赵昶指示一干人等沿河岸堆放木柴,本想河既然不宽,可等火势大后借风力烧到河中的尸体,但火燃起后风向不对,赵昶只得命人再去被洗劫过的县城找油来,油浮在水上,不多时火势逐渐烧着尸体,火光把起先被人声惊走停在不远处的乌鸦再次惊动,飞上天空,围着大火转了转确知无法再靠近后才肯飞走,黑沉沉一大片,发出的叫声听之即寒。
火势一有衰竭迹象赵昶就命人泼油,空气中腐味焦气还有其他无法形容的古怪气味渐重,众人退后数丈,无不以手或衣物掩鼻,仍阻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气味。
惟独一人不退反进。屏息靠前几步,把水囊中的清水倒在地上,水沾地立即只留痕迹,许璟怅然言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且以水代酒,送你们一程罢。”
他所念诗句是平朝丧事中常用曲谣,士子平民用这支《蒿里曲》,王公贵戚则用《薤露》,无非是感叹死生无常,阴阳弹指。
念完默悼,把水囊随手一掷,这才转身,见赵昶朝自己走来,收起疲惫神色,复站回原处,等来人走到身边,说:“愿大人能保一方百姓不受此等苦难。”
赵昶微眯起眼,好似漫不经心信口说来:“吾愿天下苍生,再不受饥馑流离兵戎之苦。”
“只盼大人记得,此时,此地,此番言语。”
两千士兵只半天工夫就到了山贼屯聚的山头,围了整一天,山上没有动静,也没有收到兵马赶来的消息。恐迟则生变,赵昶下令攻山,几乎不损一兵一卒的轻而易举攻上去,发现只有几十人留守,其余都是掳来的妇女和杂役。派去打探消息的亲兵在赵昶夺下山寨后半天来报,山贼在得知屯地被围后正全力攻雍城,抱着取下雍城再回寨去救的念头,强攻雍城,但城中民众拼死守城,居然撑了一天且使来犯者损失颇大。山贼头领担心两头不保,召集残余人马向营寨杀回。
只是这半天的时间足以让赵昶部署好一切。当初乔蔚没有剿灭这支山寇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据险峻地势,赵昶便依靠天险在必经的狭窄山路上方布置弓箭手,山贼一路未遇抵挡,真正寻找敌人踪影,漫天箭雨忽然袭到。躲避中人马相踏,死伤惨重,为首一人大喝“贴着山壁走”,但众人早就慌了手脚,只有少数听见,不少人直到死仍不明白,平日里走惯的路,为何今朝成了黄泉路。
从山谷小路逃出的不到三成,其中未伤的又不到三成,还都狼狈不堪。逃出没走几步,统统停下步伐——前方赵昶领着看上去精神熠熠的士兵,好整以暇拦在前方。
山贼中为首那个反复打量赵昶,末了扔下手中兵器,说:“想与大人打个商量。”
说话的人皮肤黝黑,体格强健,偏面相秀气,不笑犹带三分喜意,如不是这般情形下,旁人决计想不到这是个山贼。在优劣一望可知之下,他对赵昶说话的口气还是随便得很。
赵昶也不急,前几年缴匪无数,也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物,遂点头:“你讲。”
“我愿以这条命换其余弟兄。”他坦荡荡说完后,跟在他身后的人骚动不已,但他只一抬手,又立刻安静下来。
赵昶却笑:“胜负已然分明,你拿什么与我打这个商量。”
“拿你身后人的命。一着失算,落得今日下场。虽然败局难改,但人被逼急了,没什么做不出来。横竖一个死字,你是想不损兵卒的出去,还是要与一群抱必死决心的草寇血战一场?”说完微仰起头,射向赵昶的目光中并不隐瞒其中的挑衅。
赵昶的目光掠过围成一团或伤或乏的山贼们,在表态前问那首领:“这寨中布局,哨卡位置,是谁定的?”
“是我。”他大咧咧承认,很快又不耐烦,“你到底同意不同意,给句痛快话。”
“你们怎么看?”赵昶却不理会,低声问许何三人。
许璟默不作声,许琏笑笑,说声“看这山寨格局,至少不是蠢人”,何戎稍加犹豫,说“此人可为大人所用”;因没有听到许璟的意见,赵昶特意单独再问,这次许璟淡淡答了句“但由大人做主”,赵昶继续问领头之人:“既然只是抢劫财物,为何攻打雍城,洗劫数县还嫌不够吗。”
那人冷笑:“走到这一步也不怕告诉你,现今天下,官和贼有何区别?越是大官,偷的东西越大。既然都是贼,都是要偷,我为什么不能要想要的东西。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与其偷小东西等死,不如找机会赌上一赌。只可惜上苍不垂怜于我,半路杀出个你,要是没后顾之忧,雍城早在我手中了。”
一言四下皆惊,赵昶挑眉:“上苍垂怜于谁,不由个人言语。我再问你,你有这样抱负,又为什么肆意虐杀。”
“我只带一百人,他们要是真的求活,就像雍城百姓一样奋力抵抗,一县对一百,我哪里来的胜算。既然连活命都不愿意付出点代价,不是废物是什么,我这是成全他们。好了,罗嗦这么多做甚,只说好不好吧。”
赵昶摇头:“我不杀你。”
“难道你放了我?”
“不。你既然说用你的命换其他人,我要个死人做什么。”
“你……”那人愣住。
“我要你的命。你既言抱负,我就给你机会,看你所行是否不负所言。你叫什么。”
那人顿时明白过来,“我若拒绝呢。”
赵昶还在笑,笑中说不尽的精明与残酷,他指着右上方一处,不知何时起,高处站满手执满弓的箭手,支支利箭全指向聚成一团做靶子再好不过的山贼,“阁下意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