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寒少年楚元宵一如既往,饭后送走了打更的老光棍,一个人坐在镇口的老槐树下面,看了会儿上那轮过了十五之后,就开始逐渐从圆满转为半弦的明月。
侯君臣打更临走前曾特意告诫过,让他不要在外面多待,尽早回家,锁好门窗,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当初那个花名红莲祭酒的红衣贵公子一样,登门杀人,半路收手。
惜命少年一贯听劝,所以只是在树下坐了片刻,就起身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土,准备回家锁门睡觉,一身水韵,怀璧其罪,群狼环伺,由不得他不小心。
只可惜“福祸无门,唯人自招”这句话,放在他这里好像总是不那么恰当,自从那位风雪楼的红莲祭酒在雨夜跳上他家墙头的那开始,他的麻烦就不曾断过,今看起来,就又来了一桩事。
还不等少年走进院子,反锁院门,老远就听见一声笑意柔和,很是热情的呼唤声从长街西侧传过来,少年应声回头,就看见往日里远远碰上都要绕着走的那位镇中心韩记食铺的柳掌柜,领着她家那位出了名朴实憨厚的黝黑汉子,汉子手中还提着一只尺寸小小、四四方方的盒子,快步往这边走过来。
少年有些犹豫,一方面知道自己如今不宜见外人,另一方面又清清楚楚知道,这二位往日里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乡邻,必然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这就叫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他还是有些左右为难,若是面对外乡人,他可以毫不犹豫进门关门,不给对方一个字的言语机会,可面对小镇上的乡邻,他有时候也会有些拉不下脸来。
过往多少年间,这个少年因为那个小镇上四处谣传的流言,处处人嫌狗不爱,活得拘拘谨谨,磕磕绊绊,所以对于人情一事就反而看得比旁人更重,因为滴水之恩于他而言更重于旁人,当初老梁头在茅屋里的那张破烂竹椅上过世之后,帮着他抬埋了老人的附近乡邻里,就有那位特意过来帮忙的黝黑汉子,而且镇上那位石匠师傅送过来石碑的时候,在立起来的碑前摆放的贡品里有一大半,都是出自镇中心的那间韩记食铺,那个憨厚的黝黑汉子跟那位笑呵呵的石匠师傅一样,都没有收钱。
楚元宵回头看了眼街对面的茅屋,犹豫了一下之后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抬脚,站在原等着那一对极显热络的中年妇人和略显沉默的黝黑汉子夫妇,等他们到了跟前之后,又将二人让进了院中。
今日迎门,仁至义尽,无论如何,都算还债。
寡言少语的朴实汉子韩夔,自打进门之后就一直沉默无言,偶尔抬头看一眼孤苦少年之后就会再次低下头来,侧头看着屋外这间破落的院子里的各种破旧陈设,眼神中藏着些许不察觉的亲切。
其实他们韩家在很多年前时,是与眼前这个院子差不了太多的,后来直到他讨了媳妇之后才开始有所改观,乃至到如今的焕然一,韩家也终于能如那些有钱人家一样有了些富贵气,这当然是好事,他也觉得小镇上广为流传的评价自家媳妇的那些好话,都说得很对,但这个一贯少话的黝黑汉子有些时候也会有些怀念,怀念当年曾吃不饱饭时,不期然从屋后的鸡窝里掏出来一枚鸡蛋时的惊喜,怀念日日守在田间头盼着上下雨,再等雨水落在自家那几亩薄田上,就会知道今年能有个好收成时的高兴。
这个敦厚汉子自幼家贫没读过书,不知道当年的那些感觉,该用一个叫作“希望”的词汇来形容,只是偶尔会有些遗憾,如今家境殷实早就远了当年,也不必再为如何填饱肚子愁,儿子还能交得起每年那几百文的学塾束脩,有书可读知书明理好过他这个当爹的太多,但他却反而很少再如当年一样,能只是捧着一块简简单单的糕点就高兴许久…难不成这人一有了钱之后,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反而少了?
柳玉卿不愧是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与人打交道打了十几年的一把好手,明明一之前她还嫌弃你是个命硬克人的扫把星,但是此刻站在当面时,你却又完全看不出来她心里对你抱有的成见,说话做事,言笑晏晏,热络非常。
这位小镇上一贯出了名很能算计的韩记食铺柳掌柜,能让韩家短短十来年就改头换面,从那所谓的泥腿子行列里拔出了腿来,自然是说话做事谈买卖的本事都远同侪,在这一点上她很有自信,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要说讨价还价,那她的本事可比某些所谓身出名门的仙家子弟要老道得太多了。
自打见面开始,这位柳掌柜就一直在与那个贫寒少年拉关系攀交情,一边说着当年老酒鬼在世时,自家铺子与他如何如何的做过食客买卖,又说着与那位老更夫如何如何的关系融洽,但凡路上遇见了还能攀谈几句,还提到了那老更夫过世时,自家觉得如何如何可惜,所以才主动过来帮忙送行,当初送来那许多贡品,就是觉得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又如何的好人不长命云云,总之就是个交情匪浅,源远流长,彷佛他韩家与这贫寒少年楚元宵祖上那就是不可多得的世交,亲得不能再亲了。
楚元宵将这二人引进屋中落座,其实他们的来意也很好猜,无非就是为了那一身在侯君臣口中所说的让人眼晕的水韵,想来对面这一对按辈分算是长辈的夫妻,心中也清楚自己清楚,只是眼见对方顾左右而言他,本就不愿多提的楚元宵自然也不会先提及。
少年很少有机会与旁人打交道,自从那两个老人过世之后,小镇上有了那些传言开始,他能说话最多的就只剩下对门那个似乎百无禁忌的邋遢更夫,再之后就得排到镇西云海间的那位圆脸富态的老掌柜,可那位买卖人与眼前这位明摆着又不是一类人,所以眼下这个当口,少年就实在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笑着应付,偶尔偏转视线与那个黝黑汉子碰上时,双方就都会有些尴尬,不约而同转开视线,坐落不安,三人之间的气氛也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柳玉卿自忖这场合气氛烘得差不多了,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汉子,示意他将还提在手中的那只小盒子放在桌上,这才笑着介绍道:“来之前,我还跟你韩叔两个人商量来着,说这许久不曾登门拜访,今这么贸贸然前来做客,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东西,在家里踅摸了一圈也没看到啥好东西,就只能带了几块铺子里的丰收饼过来给你尝尝,不是啥好东西,小楚你可不要嫌弃啊!”
楚元宵见状也没啥别的可说,就只能跟着客气,笑着回应道:“韩叔跟韩婶两位是长辈,能过来串门就已经是我当晚辈的福气了,哪里还需要给我带什么东西,您真是太客气了。”
柳玉卿见眼前少年话音客气,自然心中满意,笑道:“唉,登门做客哪有不带些礼物的,多多少少也是个心意嘛!”
说着,她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汉子,眼见他一脸木讷,没看自己也收不到自己的眼神示意,就只能有些尴尬一边自己斟酌着用词,一边继续往下说,“其实我跟你韩叔今来,是还有些旁的事情要请小楚你帮个忙,也不知道你这边方不方便?”
贫寒少年闻言微微一怔,虽然心如明镜,但脸上疑惑的表情该有还是得有,继而佯装不解道:“啊,两位长辈有事要我帮忙?那自然是能帮就要努力帮一帮的,乡里乡亲之间的情分放在那里,也说不上方不方便,只是…”
少年说话间,脸面上似乎是有些难为情,期期艾艾道:“只是二位长辈也知道,我这自小家里就穷,再加上家里那两个长辈都过世得早,也没留下啥值钱的物件,所以我恐怕不一定能帮得上二位啊。”
听见少年说到“乡里乡亲之间的情分”这句,坐在对面的那位中年妇人的脸色似乎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也就只是一闪而过,最后她还是咬了咬牙,看着少年诚挚道:“应该也不算是啥大事,婶子就直说了!想来你应该也知道,最近咱们镇上来了很多要收徒的外乡仙家,恰好这其中又有两个仙人来了我们家,看中了你那个元赋兄弟,说是要收他为徒,只是人家提了些条件,我们听着这里头有些事可能跟小楚你有些关系,所以我跟你叔就商量着过来了,看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楚元宵听完柳玉卿的话,看起来有些惊喜,像是能感受到对面这对夫妇心中的喜悦心情一样,抬起双手合在一处握拳恭喜,同时笑道:“韩兄弟被仙家看中了?那确实是个好事嘞!我先恭喜韩叔跟婶子了!”
柳玉卿跟着笑了笑,但却见对方像是忘记了她说的后半句话里的内容,于是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下后抬头四顾,随后起身从墙根处的柜子上拿了两只瓷碗过来,又提起桌上水壶往碗里倒了水,将一碗摆在少年面前,一碗端在自己手中,朝着少年歉意道:“小楚啊,这就算是个不情之请,那两位仙家说了,要收我家元赋进仙门的条件,是得要让你把身上的一身水韵让给元赋才成,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当父母的都是望子成龙的,就是个盼着儿子能成才的意思,今你韩叔跟你婶子就是过来求你来了,希望小楚你能成全!”
楚元宵听到这里,终于是有些遗憾叹了口气,他先前在这柳掌柜还没提出来所求之前,就已经委婉的拒绝了一次,后来又故意没有接茬了一次,奈何对方明明是个人精,却又像是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无可奈何的贫寒少年看了眼放在面前的那碗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端起来,只是看着对面那位端着水碗一脸殷切的中年妇人,面色迟疑思虑着要如何回复对方这句请求,说句实在话,就凭着当年老梁头下葬一事,如果对方的要求不算很过分,他都会尽可能去答应对方,但眼前事却偏偏不能在其中。
就在楚元宵踌躇之际,一个声音突兀从院门口那个方向传来,漫不经心,却又悦耳如银铃,“你们连登门拜访送礼物都送得如此吝啬小气,却一张口就要人家断了自己的大道前程,还要赔上大半寿数,就为了让你们自家的宝贝儿子能够顺风顺水踏上修行路,我倒是见过很多登门求人的,可唯独没见过你们这样登门杀人的。”
这个声音过于突兀,屋内三人同时一惊,齐齐转头,透过敞开的屋门看向院门那边,只见一个一身红装,身背长剑,朱红色剑穗长长挂在剑上的俊俏姑娘,此刻就坐在院门处的一侧墙头上,一双手拄在墙头上,直修长的双腿遮盖在长衫裙摆下,交叠在一起从墙头上耷拉下来,正随意晃来晃去。
楚元宵自然是记得这个姑娘的,当初他们进入小镇时,那个与她同行的老人家还跟他说过话,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一双夫妻此时却面色各异,但如出一辙都不太好看。
以柳玉卿的精明世故,她自然能判断的出来,这个看着可可爱爱的小姑娘不是本人氏,但她眼看着说不定能成事的时候,话头被人粗暴打断,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就不太赞同看着那个红衣姑娘,道:“这位姑娘说话是不是刻薄了一些?跟我家儿子谈买卖的那两位仙家说了,只要小楚能自愿送出那一份水韵,他们肯定会相应给出一个公道的价钱,而且小楚本身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这怎么能说是我们登门杀人?”
那个红衣姑娘看着巴拉巴拉说了一对的中年妇人,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长道:“哦,是吗?那个云林宗的章锦淮是这么跟你们说的?说他楚元宵被剥夺了水韵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柳玉卿被这句话问得一口气梗在了心口,面色有些尴尬,眼神飘忽,但当她转过头看向对面那个少年时,却现他只是面色平静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意外,更不觉得惊讶,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最后这个想法闪过脑海的那一刻,这位一贯待人接物八面玲珑的食铺女掌柜深觉自己二人被人戏耍了,当这个念头爬上心头,就再也挥之不去,直接填满了心田脑海,容不下其他任何的思虑,只见她面色一变,后面的话再说出口时,那声音都开始变得凄厉尖锐起来,“是!两位仙家跟我们说了,他楚元宵被剥夺了水韵之后,以后就不能再踏进修行路了,可是那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