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母妃在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宁静美好之后,迅地厌倦了它们。
就像她厌倦了日复一日无趣的宫廷生活,厌倦了日复一日求而不得的爱情,厌倦了在日复一日恐惧和不安中惶惶度日。
这厌倦来的那样激烈,那样不可阻挡。
以至于她抛弃了一切生的美好,抛弃了她年纪尚幼的儿子,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死的怀抱中去。
她憎恶它们,并用一个母亲最刚烈的方式反抗它们——
她让他亲手杀死了她。
她告诉他,这是件光荣而伟大的牺牲,出于她对皇帝诚挚而热烈的爱情。
她告诉他,不必为她的死而伤心落泪,因为这死亡是她内心最深切的渴望。她期盼已久,才寻得这永久的解脱。
鲜血从她瘦弱的身躯潺潺涌出的时候,她脸上仍带着痴迷沉醉的微笑,就像她完全感觉不到痛,完全陷入了对死的迷恋。
可如果她真的那么迷恋死亡,后来,她为什么又要哭呢?
她说:
“寰儿,没有我,你才能成为白鸾帝国最优秀的继承人,才能让你的父亲满意。”
她说:
“寰儿,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死在你面前,为了让你斩断幼稚、怯懦、不成熟的依恋,为了让你明白人心善变、明白情感是这世上最脆弱易变的东西。”
“你不需要情感,你只需要做一个维持帝国运转的完美机械。”
“你要强硬、冷酷、坚定。”
“杀了我,寰儿。杀了我,你才最让我感到欣慰和快乐。”
母妃死后,全帝国会喊他“寰儿”的人,只剩下他“强硬、冷酷、坚定”的父皇。
可他已不愿意再听到那个称呼。
更有甚者,从父皇薄情的嘴唇中溢出的每一个文字都让他内心止不住地颤栗。
他与生俱来对父母的孺慕之情随着母亲的逝去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谨慎的提防与冰冷的猜忌。
从石山镇回宫后,他恍惚了好一阵子。
父皇因此忧虑不已,不是担心他,而是担心会失去一个悉心培养多年的继承人。
好在他那时还小,宫中皇子众多,父皇还有的是选择。
父皇动了废太子的念头。
在落实这个念头之前,父皇先带他去了翊府——那是他第二次拜访翊府,第一次是在他更小的时候,小到他还不曾记事。
听下人们说,他的第一次翊府之行,让父皇彻底放弃了当时还颇受看重的大皇子,坚定地将他立为太子。
而第二次翊府之行,则是关乎到他的太子之位能否继续坐下去。
翊府就是这么神秘而奇妙。
帝国的太子,乃至皇位的交接,都一定要经它认可,与它扯上关联才行。
但更奇妙的是翊府养着的那个小丫头。
一开始呆呆的、傻傻的,坐在庭院的秋千上一动也不动,和她说话,她也爱搭不理。
他帮她推了两下秋千,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感谢。他觉得没趣,便远远地跑开了。
那日下了场雨,傍晚时分天色昏黄。
倚在廊柱上,看着风卷残叶,他突然想到死去的母亲,突然也想要去死。
就在那时,小丫头红彤彤地跑了过来。
她拉住他的衣袖,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他垂眼看她,莫名其妙地就哭了,他知这懦弱的表现丢人至极,一个劲擦着眼眶,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
她歪着头思考许久,忽然间抱住他,学大人哄小孩那样。
她说:“大哥哥,你要是怕冷的话,我可以抱着你。”她不再呆滞,倏然间变得活泼灵动,“所以你给我个面子,不要再哭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