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称得上阴冷潮湿,自潼关往西行军时,路途也十分泥泞难行,但这不代表西凉军的帅帐中也是如此。
一掀帐帘,扑面而来便是丝丝缕缕,清甜而醒脑的暗香;错金云纹博山炉内慢慢燃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地上铺着产自西域的地毯,鹅黄底色上密布着蓝白交织的花卉和枝叶,据说这上面有不多不少一千朵花,但李傕从来没心思数过。
这军帐内任何一处摆件都堪称精品,是他在边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连同后帐那几个装满珠宝金银的箱子,原本是能给他满足感的。
但今天不成,他正心绪纷乱地躺在行军榻上,任由那两名同样也是劫掠自颍川的美貌女郎为他按摩腿脚,他骑了一天的马,小腿裹在皮靴里,的确又酸又涨。
尽管女郎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生疏得恰到好处,他不喜欢那些高门大户训练出的婢女。伺候惯别人的人,他是懒得要的,只有这种世家出身,十指纤纤从未做过活的女孩儿才能引起他的兴趣。当然她们都是天资聪慧的少女,哪怕一开始不明白该怎么伺候男人,或者是有些这样那样的脾气和自尊心,只要拖出帐几个,丢给军士随意处置去,其余自然就会收起泪眼和怒意,小心伺候了。
除了这两个美姬是他最为钟爱的,他还挑了几个年龄相貌都很不错的世
家女,带在军中,准备当做礼物送给西凉军中的各位将领,比如他的上司,也就是董公的女婿牛辅。
原本其中最美的那一个,据说是颍川陈氏分家出身的一位女郎,理应进献董公,但十数日前传来的消息说,董公为奸人吕布王允所害,身死族灭,甚至连尸体也被丢在了宫门前任由市井小人们糟蹋。
消息传来时,他还在劫掠颍川、陈留诸县,将那些未曾迁徙至长安,甚至以为留在关东地区就能平静度日的士族和平民大肆洗劫了一番,不管一头牛、一匹布、一粒粮、还是一文五铢钱,亦或谁家青春年少的女儿,都不会落下。
这样做事难免会招人怨恨,李傕郭汜也并不是不精通世故之人,因而他们额外下了命令,要求手下士兵们除恶务尽。于是洛阳以东数县之地再不闻鸡犬之声,那些没来得及早些逃走的世家豪族、平民百姓,在西凉铁骑之下终于平等了一次。他们赤身裸体,被抛尸在荒野上,断壁残垣间,以及河流旁,等待着野兽与飞禽将他们啃食殆尽,再待下一个春天,或者下下个春天来临时,将这一切全部掩埋掉。
不管怎么说,李傕从字面意义上干掉了绝大部分会怨恨他劫掠关东的人,军中饫饶,人马溢肥地准备辗转下一处目标时,董公的噩耗便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牛辅将军的急信,要他与郭汜立刻带兵回转陇中
,再图复仇之计。
李傕打了半辈子的仗,从来没想过要同朝廷为敌,当然,他也没考虑过保卫大汉江山。在他那十分质朴的心里,朝廷等于董公,因此董公控制的地域,就是他们西凉人自己的地盘儿,除此之外,天下皆敌。
但当朝廷也与董公为敌,并且卑鄙地刺杀了董公之后呢?
李傕认为自己需要等一等,等朝廷的明令颁布下来,宽恕他们这些西凉将领,只要朝廷的诏书送到手里,他愿意小心地归顺朝廷,他可以继续为大汉尽忠,镇守边疆。
但王允不同意,哪怕吕布如何相劝,王允始终没有下达那道赦书。
“他们原本就是有罪的。”
天光照进了王允的书房之中,之所以不在客室里招待吕布,是因为王司徒实在太忙了。他有许多公文要看,有许多批复要写,因此无暇如以往那般,气度高华,怡然洒脱地为他斟一碗茶。
但这位老人的态度仍然是和蔼的——和蔼,但并不退步。
“奉先细想,牛辅是何等人,他手下的李郭之辈,又是何等人?而今我欲同关东结好,他却劫掠陈留颍川,杀略男女,所过之处,竟无复遗类!”
说到此处时,王允的声音不觉提高了一点,他那没有掩盖得很好的愤怒也流露了出来。
“纵使如此,”吕布说道,“他们手中有兵。”
“天子岂无兵戎护卫?”王允立即反驳道,“徐荣等人既已归顺,牛辅又已
伏诛,我为何要赦免那等恶徒?”
长安自然是有禁军的,当初雒阳的西园八军被董卓带了过来,现下分给皇甫嵩一部分,朱儁一部分,确实都是不世出的名将,况且吕布也有几千并州兵,这的确不错。但吕布心中仍然感到不安,准确说来,他心中的焦灼远比“不安”要严重,他甚至已经数日未曾安眠。
李傕郭汜是董卓早年带出来的亲信,他们也许御下不严,为人凶暴,犯了许多人神共愤之事,但他们手中掌握着西凉一支重骑兵,以及万余步兵,这数万西凉兵的战斗力绝非禁军能比。
哪怕是吕布与张辽站在并州军的立场上,轻飘飘地说几句西凉人如何不习教练,他们都是令人胆寒的一支军队。
既无道义,又不畏死。
这是一头野兽,应当小心安抚,待其为朝廷的金帛封赏所贿,彻底归顺后,才能春风细雨,将这支西凉军慢慢分化掉。
吕布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想,如果他是李郭,他会如何……
“奉先不必忧虑,”王允将一封公文写完之后,将笔置于一旁,“天下岂有敢与朝廷抗衡者?此等国贼,天下共讨之,天下共诛之!”
未干的墨迹与这位老人的身姿一般,刚劲而有力,带着绝不屈服的傲气,明晃晃地落在吕布眼中,让他忽然为自己之前的选择恍惚了一瞬。
“天下”到底是什么东西?“天下”又有多少兵马?就算“天下”真
是有公义的,待这份“公义”变成兵马,来到长安城下勤王救驾时,这座大汉旧都又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