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只温热的手心还紧紧抓在他手臂上,谢萦的笑声却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你有这样一双眼睛,天生就有破幻识魅的才能,难道要来问我么?”
宁昀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被她拽着往前走。
他竭力睁大眼睛看着四周,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仿佛被揉成了一团,界限完全模糊,让他根本无从辨别。
颅脑中的剧痛像是一根针直插进来,少年眼中很快就有血丝泛起。
他天赋的目力能意识到自己身在幻境之中,却没有学过破幻的方法。真实与虚假在眼前高地变换,尖锐的痛感中,眼前天旋地转,与那些在体内暴戾流转的灵气相合,几乎像一把火要把他焚烧殆尽。
一丝微微的凉意从掌心传来,仿佛风暴里的一苇游丝,但在火焚一样的剧痛中,他本能地紧抓过去,随即意识到那是一只柔软的手。
——整个魔魅变换的世界里,只有抓着他的那只手是真实的。
这个念头一起,所有感官全部都集中在了那一个点上,仿佛从混沌中擦出了一道迷朦的光晕,宁昀蓦然望向前方,看清了一缕被夜风拂起的头。
就在同一个瞬间,周围的人声喧哗仿佛齐齐消失了。
黑暗寂静的街道上,宁昀剧烈地喘息着抬起头,目光撞进了少女笑吟吟的脸。
谢萦松开他的手,双手背在身后,歪头道:“怎样?”
胸腔缓缓平复下去,宁昀环顾四周,只见热闹的集市早已不见踪影,街头空空荡荡,只有遥远城头上传来很微弱的光。
他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东大街啊,你不认识了么?”
“刚才那些……”宁昀微微吐出一口气,“都是鬼?”
谢萦隐秘微笑着,晃了晃手指。“哪儿来的那么多鬼,是这位小娘子想给你看个热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不远处竟然站着一个娇怯怯的少女,只是她躲在屋檐的草篷下,身形又娇小,若不是刻意指出,几乎已经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那少女款款走来,仰起头来仔细看了宁昀一番,忽然脉脉含情地笑了。
她说:“奴记得,前些日子见过你。”
那少女戴着珠环金饰,怀里抱着的琵琶也是蝶头牙雕,想来是出身大户。宁昀怔了怔,一时想不出自己和这种人何时有过交集。不过照面间,他已看清了这少女脖子上深深的勒痕。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见过她的……在福王世子朱由桦的墓室里。
当时这个琵琶女已死去多时,尸体草草随葬,死人的脸色极度恐惧,与此时娇美可爱的容颜天差地别。 想来在被纳入王府以前,这少女曾经是琵琶乐伎,在世子死后被殉葬,只是死后无处可去,依旧在当年的街头徘徊,回忆曾见过的热闹景象。
琵琶女叹息道:“此夜重逢也是缘分,奴想为你们奏一曲,可惜奴现在已经不能弹琵琶了。”
她举起了手指,原本像白菱一样嫩生生的指尖,现在纷纷充血肿大,泛着不自然的紫红色,显见死前浑身血流不畅。
谢萦环抱双臂,笑道:“那便为我们唱支歌吧。”
“不胜荣幸……”琵琶女一低头,随即开腔道:“四更,无望城楼上,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柔美的嗓音缓缓落下,这徘徊的鬼魂又脉脉低语道:“这里总是有官兵巡逻,好生怕人,你小心了。”
谢萦却不以为意,只挑眉笑道:“官府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带人出来散步?”
琵琶女再次隐入黑暗中,宁昀沉默望向面前的少女,而谢萦挥了挥手示意他跟上,两人拾级而上,悄悄上了鼓楼。
鼓楼是内外城的界限,理应有士兵巡夜,不知谢萦用了什么手段,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并未遇到任何一个更夫。
宁昀微微抬起头,只见天边正挂着一弯温柔的娥眉月,原来这天夜里并非他起初所见的那么黑暗。
从幻境中挣脱以后,颅脑中的剧痛平息下去,紊乱暴戾的灵气仿佛百川归海,全部妥帖地回到丹田之中。
眼前的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过,黑暗中的一切都显得异常分明,仿佛连风声都分毫毕现。
鼓楼是城中最高的地方,从这里俯瞰,外城黑如泼墨,再往远处看,可见荒芜的大地上一片苍黄。换个方向,鼓楼以内的内城却有点点光芒,贵族官宦家里的灯烛自然彻夜不息。
谢萦靠在城墙边,正月里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过,她只笑吟吟地张开双臂,很惬意地抻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