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邙山墓中时,她铲了土就往世子的脸上扬,如今提起福王又直呼其名。反贼叛军说起朝廷,为表反抗,多半也是直呼名字,但她的语气太自然了,并非狂悖,而仿佛是某种天然的傲慢。
谢萦没有留意到他片刻的出神,自顾自感慨道:“听我哥哥说,他自己就肥得像头猪,我看洛阳城里要是再缺粮食,不如把他煮了下锅,能解饥荒。”
除了饮食物资开始短缺以外,城中另一些变化正在浮现出来。
上元夜的大搜捕闹得人心惶惶,但如今三天两头就有官军沿街搜查,不由分说地冲进百姓家中。 宁昀家中自然也被翻过几次,但他是官府的仵作,衙役下手到底会轻些,而且谢萦耳力灵敏,他们的脚步刚到街上,她就会把财物藏到砖顶的夹层里去。
不过,几轮搜捕中,来的衙役里面,为的换成了一个生面孔,对她污言秽语过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衙役都是地头蛇,一般在固定的街区活动,轻易不会轮换。宁昀心中存了点疑虑,谢萦却大手一挥,懒洋洋道:“他不会来了。”
宁昀微微抬眸:“你杀了他?”
少女没心没肺地笑:“那天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家童子去吃早饭了。”
也许是因为官府下了死命令,全城范围内的大搜捕始终没有停止。
百姓一开始还觉惊恐,到后来就接近麻木,更何况家里财物实在是已经刮无可刮,官吏火泄愤,想砸都没东西可砸。
谢萦带他去城楼上的那天夜里,他们在草垛边遇到过一个冻死的老乞丐。现在,洛阳城中这样的饥民已经有成百上千。
封城以后,许多农民或摊贩滞留城中,余财耗尽之后就纷纷沦为乞丐。起初官军还会拖走草垛边和桥洞下的尸体,后来大概是全部力量都被调去剿匪,角落里的尸体也无人搭理了,好在现在天气尚寒,尸体还不会腐败。
从第五天开始,谢萦晚上不再出门了。
据她自己的说法,是因为在洛阳待了这么久都没什么收获,她要好好休息几天。
此前她一直昼伏夜出,乍然回归正常作息,到了晚上依然占据着唯一的床板,宁昀就不得不在地上铺了稻草。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两人隔着点距离各躺一边。谢萦百无聊赖,抓着他又聊了半天闲话,说到后面声音渐小,最后终于慢慢闭上眼睛,声音也随之消失。
此夜难得的安静,连官军巡夜的马蹄声都在极远的地方,顺城街上万籁俱寂。
宁昀知道自己也该阖眼休息了,可是不知为何,他却微微侧过头,无声地凝视着床上的少女。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中,一切对他来说都如分毫毕现。
她正惬意地平枕着,手指斜搭在脸上遮着眼帘,呼吸很匀称,显然已经睡着了。这样的距离,以他的目力,甚至能看得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这样的姿势并不设防,也许是出于坦荡,又或者,那只是绝对的自信。
宁昀恍然现,他好像少有这样看着一个人的时候。
对这个女孩,他从前始终含着警惕和怀疑,就像是隔着一道铁壁,对她冷眼审视。直到那道坚墙被她不讲道理地砸裂一角,他被迫开始正视她,却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她。
不是亲人,却也不是敌人。他好像熟悉她,却又对她一无所知。
黑暗的室内,宁昀沉默地望着她,只觉某种陌生而怪异的情绪似乎在胸腔中涌动,像是在迫使他移开视线,又像是恳求他再注视片刻,从中获得某种短暂的、幻觉般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