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点鱼肚白正缓缓消散,空气微凉,拂面的风中带着微凉的露水气息。
元宵节时,洛阳还灯火辉煌、人流如织,比京城带着更热闹的市井气。不到半个月,街上人烟已经比如此稀少,连鸟虫都销声匿迹。
奔波半夜,两人沉浸在难得的宁静中出了会神。不知过了多久,宁昀突然低声道:“他们还是会去报仇的。”
“谁?”
“付三娘的爹娘。”
听闻女儿死讯时,付屠户夫妻的眼神……那样恐惧、绝望、咬碎牙齿的愤怒,和甚至不知仇人在何处的痛苦。
那样的眼神,他再清楚不过。
十年前,逃亡中的每一个夜晚,他都能从水洼里倒映的面容上看到那样的眼神。仇恨这把火只会越燃越烈,抑或在熄灭之前烧死自己。
谢萦却不知那一刻他心中转过多少念头,只散漫道:“这倒无妨,反正那个术士活不过这两天了。这种人修习邪法,身上也带邪气,只要他还在洛阳,就必定躲不过我。”
比起这个,她似乎还是更关心另外一件事,谢萦盯着手里的杯子,很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从前食肆里的水多半会放些桂花蜜或者茶叶,只是封城之后物资紧俏,这就是一杯一点味道也没有的清水。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连桂花蜜都没有了……”谢萦唉声叹气片刻,忽然又疑惑地一扭头望向他。
“我倒想起来,我不得不待在洛阳,是在等着和哥哥会和,你呢?你又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
当年离开京城时,北方已经战乱迭起,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南下是他唯一的选择。
起初他辗转过许多地方,因为无力自保而东躲西藏,根本无暇顾及自己所在的地方究竟是何处。后来,在这样的恐惧中逐渐长大,也有了傍身的技艺,他才能更名改姓,在洛阳以新的身份定居下来。
洛阳离京城很远,远到已经不会有人认出他的身份,但也还不像江南或者岭南那样远,远到彻底与曾经的那个世界隔离开来。
三年的蛰伏以后,他从朱由柏腹中剖出了那块玉玦。或许除了他以外,那就是父母所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宁昀从未想过会对外人解释这些,只是避重就轻的话语在舌尖滚过一圈,开口时却莫名变成了真话。
“我在找我家人留下的东西。”
谢萦微微转头,“嗯?他们没告诉你在哪里么?”
宁昀说:“他们都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许就是因为太轻了,并没有想她能够听见。
而那一刻谢萦却突然转过头看他,在阳光下,她的脸白皙得仿佛透明。
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就是福王府里的那块玉佩么?这倒简单,我说过会偷出来给你。”
宁昀望着她,仿佛胸腔里忽然有某种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在洋溢,在并没想清楚原因时,他已脱口问道:“为什么?”
谢萦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进城的时候,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作为那两张文牒的答谢,而他递出文牒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个神秘的少女身上或许有利可图。而他当时的猜测并没有错,他几年来苦苦追寻的东西,对她来说是随手就能给出的。 现在,她脸上分明是在笑,只是这样的无忧无虑,却仿佛人世间种种爱憎别离,都不会在她心头留下什么印记。
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落在眼中,宁昀心中竟蓦然空落落地一坠。
“就像答应付三娘,是一样的吗?”
话出口的瞬间,他心中就已经突地一震。
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再问出来,无非是自取其辱而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也许只是因为突如其来地被往事追上,心神动荡之下,本能地想要寻求一丝虚幻的温暖。
四目对视的瞬间,他的指节一时间因为用力几乎绷得白,只是少女很快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