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征前吃干粮的举动确是有历史渊源的。清朝时部队在开拔前都要吃马上饭,此乃满洲八旗的传统,却是从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那里学来的。元朝时蒙古铁骑横扫欧亚,除了有武器、马术等技术优势外,最重要的就是军粮了。蒙古人将面饼烤干,将大块儿的牛、马肉调好味道,灌进马肠子里,吊在烟火上熏烤。经过十多天的烤制,马肠变得干硬且滋味儿十足,蒙古骑兵便将它们随身携带,经年也不腐坏。每次出征前,骑兵们都会啃干面饼,嚼干马肠,饮随身携带的清水补充体力。行军或征战途中,每名骑兵都会配四到五匹马,不但可以在马上睡觉,就连吃饭也都在马上解决,以此便保证了行军的突然性和持续性。后金在建立骑兵队伍时也将这一传统继承下来,但他们另展出一种特别的军粮——饽饽。他们将米、面和着奶与干酪制成各种形制的点心随身携带,常常可以保存一到两个月以上而味道不变。这些点心不但可以平日啃食,一旦有了条件能埋锅造饭,士兵就将它们溶于热水中,即刻便制成了热乎乎的可口茶汤,能给远行的士兵带来家乡的味道。但满族人对点心这两个字比较忌讳,就将这类面食称呼为饽饽。到了八旗军定鼎中原之时,饽饽已经展成为十几个大类,上千个品种的系列佳肴了。相传乾隆年间,倭国太子进京朝贡,乾隆帝盛情款待,用一十三个一丈见方的饽饽桌展示了大清王朝的空前繁盛,让小小的倭国人叹为观止。魏大勇曾在清军中当过差,吃过官粮,故而将出征前必吃饽饽的传统也带到了大团里。但普通百姓家没有那么讲究的饽饽,只好用玉米面儿饼子来代替了,此举不但能抚慰团丁的胃肠,还能安定他们出征前的焦虑,可谓一举两得。
魏大勇见团勇们吃过饼子后,变得神采奕奕,都将早起的困意一扫而空,甚觉欣慰。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用眼向麻三儿示意,接着将手在空中一挥,马队就先行开拔了。
此时东方虽已破晓,却依旧彤云密布,北风凛冽,好在雪已经停了。放眼四望,映入眼帘的皆是一片银装素裹,仿佛这世界本就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麻三儿虽然奔波了整整一夜,却毫无困意,许是身后的马蹄声使他有了直面危难的勇气,只见他两脚猛力一磕,那坐下马便长嘶一声,撒开四蹄,迎风狂奔起来。尾随的团勇也都纷纷打马,紧紧跟随,整个马队便似白色海洋上加前行的航船,激荡得平静的洋面支离破碎,掀起大片大片的雪白浪花,随风飘散开来。麻三儿的马跑在最前面,冷风像锋锐的刀子划过他疲惫的面颊,但他却丝毫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心中的那团火又急切的燃烧起来了。
屯中的精壮屯丁不过百人,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经过昨日的激战,抵抗之势早已是强弩之末了,现下真不知他们是吉凶还是祸福?王老好儿那急切的面容,屯丁目送他们时那殷切的眼神,都使他心中的烈火越燃越旺。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或许头脑中片刻的空白可以让他心中稍安,他只是昂着头不住地打马,尽量驱散着萦绕在心头的惶恐。
终于在前面隐隐出现了一片坡地,一旁的茅树林子便是他与屯丁分手的地方,按理说他们应该在此等候,可奔至切近,却空无一人,萦绕在麻三儿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了,几乎压得他无法呼吸。
“倘或不是突了什么大事,屯丁是决计不敢擅离的。”
念及此处,他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团勇,见众人仍是气昂昂的,便打消了停下休息的念头,又是一磕马腹,继续向前奔去。
终于看到那片老林子了。天空的阴云依旧浓重,而屯子上方的天却如同墨染。起初麻三儿并未在意,以为只是阴云笼罩所致,但他很快就现,那如同墨染的天空竟然是被升腾而起的黑色浓烟染黑的。随着坐马的奔驰,他已经可以看清黑色的浓烟之下仿佛仍有火光闪动,甚至还能听见屯民凄惨的嚎哭声。麻三儿的心中一急,猛地抽了坐马一鞭,不料那匹马竟跑脱了力,一声长嘶,马失前蹄,将他直直摔了出去。幸而一个柔软的雪包卸了力道,麻三儿顾不得全身疼痛,挣扎着站起身,又去拉坐马的缰绳。好在身旁的团勇及时制止了他,并提醒说大家已经跑了近一个时辰,纵使人不怯力,马也已经坚持不住了。麻三儿这才注意到,战马大都通身是汗,不住地打着响鼻儿,再难冲击前进了,于是他只好让大家伙儿原地休息,待稍后再行前进。
团勇们纷纷下了马,带水壶的抢着喝几口水,没带水壶的只能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口中,借以缓一缓喉咙的干渴。麻三儿趁机爬上一棵大树,手攀枝丫尽力远眺,直到他能确信,老林子周围再无胡子的踪迹,方才遛下树,准备带队穿过林子,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团勇们却与麻三儿生了分歧,他们本就对他不甚信服,现在又听说他要先行冲击,自然不肯同意,都纷纷表示要等步兵赶到之后再行合围。麻三儿知道此时不能强人所难,便拉过自己的马,手提花枪骑了上去。团勇中也有人佩服他的胆识,当下就站出十几个人要同他一齐前往。麻三儿顾不得再多说感谢的话,只是投去了饱含深情的一瞥,便抖动缰绳,催马前进了。
这只仅有十几个人的马队,放在茫茫的荒野之中,实在太过渺小。他们个个心知肚明,此一去便如同飞蛾扑火,必定凶多吉少。但不知冥冥中是有怎样一股力量在支撑,他们中竟然没有一人流露出犹豫和迟疑。麻三儿依旧打马在前,到这时他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师傅曾不止一次的对他说,
“习武之人练的就是心气平和,无论在什么场合,碰到了怎样的敌手,都要力活气顺,周身没有一处僵滞的地方,都是一般的平衡、和谐。”
起初,他对师傅的话不甚理解,认为着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罢了,而今他才真正明白,这些道理其实便是武术的精华所在了。
一行人驰到了林子附近,麻三儿便抢先下了马,手拉着缰绳进了树林。后面的人见林木丛杂,骑马绝难通过,便学着他的样儿,一手牵马,一手拨开荆棘、树丛,艰难前行。此时已是入冬天气,然这一行人却走得满头大汗,当他们终于踏出了林子,准备舒展一下疲乏的筋骨时,却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围子的正门已然洞开,由坚硬杨木制成的大门一扇被踏得支离破碎,另一扇也几乎摇摇欲坠了。门前的雪地上尸体横陈,有拿着刀枪的胡子,也有手无寸铁的屯民,而围子内依然火光闪闪,惨呼之声不绝于耳。麻三儿用力握了握颤抖的双手,急忙抄枪上马,来不及和别人打声招呼,便在马的后胯之上狠狠抽了一枪杆,向着围子里猛冲而去。
围子里的民房几乎都着了火,胡子们正三五成群,背着抢来的财务,拖着抓来的妇女,乱哄哄地蹿。他们猛见冲来一匹高头大马,被吓了一跳,急忙放开手中的物品和女人,四散逃开。其中有那逃的慢的,早被麻三儿槊翻了七八个。胡子见只是冲进来一个毛头小子,便又壮起胆儿来,他们嚎叫着,尽力围攻,想要捉活的,领功请赏。但他们很快又被奔进来的十几匹马冲散了,这些团勇同麻三儿一样,都趁着胡子惊慌失措之际,纷纷挥舞起手中的长刀往来冲击,一霎时竟然将满屯的胡子杀得昏头转向,辨不出东西南北。麻三儿一面冲杀,一面用力高喊:
“这里已经被五千官军包围了,尔等放下兵刃,可以免死!”
其余的团勇理解他的用意,便一齐大声高呼:
“投降的可以免死!”
这些胡子是在昨天的后半夜才杀进屯子的,他们已经哄抢了一夜,也有些头昏脑胀了,加之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见杀进来的人勇猛,真以为是来了大队的官军,便纷纷撇了刀枪,抱着到手的财物开始外逃。外面的胡子不知生了什么事,见别人都纷纷外逃,自然不甘落后,于是你争我抢,相互拥踏,竟逐渐呈现出兵败如山倒之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