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方盛,阴雨入梅。自古但逢端午节便难遇上几个好天气,是年更甚,索性一开篇便扯起了瓢泼大雨,只需几日,整个京城便陷入到一片汪洋大海之中。无论闾里还是街市,你观那乌云天上飞,人在水中游,一腿子下去,瓦凉瓦凉的,也算是上天馈赠的一份夏日惬意。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成千上万只绿皮蛤蟆,“哥哇哥哇”一个劲儿聒噪。若是放民间倒还罢了,一个个却于西宫宣室殿周遭欢呼雀跃,这可犯了省庐的忌,宫人们若螳螂捕蝉般将蛤蟆塞进布袋,又忙不迭倒进沧池里去。如此繁冗地复来复回,倒是看乐了殿前丹墀之上那一众公卿。
因连日圣躬不康,病体日重,皇帝刘欣只得以步辇周旋内宫。无论是四野巡狩或金銮听政,还是谒东宫朔望朝请,诸事减免皆过半。多日不朝,便积虑召集三公及四方金紫将军入得宣室,诹议朝政。
今日骤雨初霁,宫阙焕新。大司马董贤见天家于九枝连灯前忧心忡忡,一筹莫展,便倡议诣殿前丹墀之上,笑谈江山事,喜拥春夏风。刘欣见宫人一个个弯腰逐蛙的狼狈样子,眉头方舒展了那么一下,便又拧眉问道:“入梅季雨水充盈,洪水泛滥,循故事当有涝灾多发,汛情频传。今见诸卿三缄其口,是何道理?”
丞相孔光眼见躲避不过,忙惊悚上前揖礼奏道:“丞相臣光回禀皇帝陛下:今晨有掾吏得报,全国十三州洪涝之祸泛七十四处,尤以兖、豫、荆州三地水雨淫过,多伤农功。粪土臣愚,已令各州寺署开仓放赈,张棚济人。若有诏旨各布,万乞陛下发踪明示。”
皇帝刘欣懒看了丞相一眼,方哀哀哑声道:“朕并非仙君,也属常人,诚自知承祚不永,自命不暇,焉有圣断?”丞相孔光闻听天家呜咽之语,悲从心来,疾“扑嗵”跪倒哭拜道:“陛下痛言,犹如钝刀生剜臣心。愚臣不才,伏惟陛下好生安养,前殿政事,有臣等三人及四方金紫将军诚心合议,定然无虞。孔武有言:能用众力,则无敌于天下;能用众智,则无畏于圣人矣。”众公侯将军见状也跪倒伏拜,一个个痛哭流涕,哀恸几绝。
();() 中常侍王闳见天家躺卧吃力,便又将一靠枕垫于其后。刘欣侧目见是王闳,便噙泪悯叹道:“中常侍乃朕之肱骨,忠直臣子。朕早已看透,他日山崩,汝性情使然必受刀戮,趁我尚有一口真气,便许你外放东郡太守,远离京师。朕假日入陵,你便东郡赴任去吧!”刘欣言罢闭上双目,王闳却早已泣不成声。
“尚书何在?”待刘欣复睁双眸,惊见尚书令史缮于殿角疾身近前,正铺案研墨,便抬高望远,茫然叱命道:“下诏:策令祸水所伤县邑,及他郡国灾害什四以上,民赀不满十万,皆无出今年租赋。”诸卿听闻,忙又伏拜辇前,瓮声诵唱道:“皇恩浩荡!”
刘欣见尚书令草诏已毕,方嘱众卿起身近前,悲悯暗泣道:“朕践祚至今,哀哀六载,初始躬行俭约,省减诸用。目睹先皇之世权柄外移,是故临朝戡乱斧正,务揽主威。然而经国上奉东朝、敬武及北朝五宫太后,左右掣肘,悴累至斯。上谒五宫,下无一子,乃人生不幸大事。月末椒风临盆产子,若生男婴,尽皆辅之;若为女婴,当以董贤大司马为上。自古开天,朝无定例,良才善用,得大贤居位,有能者居之。”董贤闻听,遂曳袖拭泪,哽咽不止。
刘欣诉罢,又轻拽董贤衣袖于身旁,方谆谆嘱托众卿道:“朕与圣卿,当同先皇与张放,总角之交,知根达底,断无行苟且之理。董贤尚幼,少不更事,朕定今日丹墀托孤,还三公旧制,以辅弼代管内外二朝,公等静侯册诏发布。”众公卿听罢,皆揖礼应喏。
这凉凉的夏日,有流云遮日,有畅畅惠风,宫阙潜形,薄雾冥冥,便是那殿角周遭的青皮蛤蟆亦呱叫一空了。
时有中常侍王闳奉诏宣道:“元寿二年五月甲子,由董贤掌大司马,去卫将军,以九伐之法正邦国。加赐朕躬玉制櫑具宝剑一柄,长剑傍身,如朕亲临;由孔光掌大司徒,司马下掌人民事,代管庶政,署理万机;由彭宣掌大司空,司马下监管内外二朝,另署理各州各郡水务。皇帝诏曰:朕躬违和,为辅弼治国,主威分承,特复还三公旧制。人聚则强,人散则弱,同心合意,庶几有成。瞻望公等及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左将军甄丰及右将军马宫,以董贤为上,用心辅佐,则大治可期矣。”众卿听罢忙揖礼从命,嵩呼万岁。
五月鸣蜩,六月精阳,时光如梭,流光似刀。于椒风殿清凉阁青窗之内,两名宫蛾正羽扇轻摇,凉风拂面的董昭仪则端坐玉榻正中,与玉几之上的侍吏杏姑磕着杏仁,闲聊家常。时有黄门报门而进,言讲北宫皇太后舆辇已至阙门。
这当口昭仪娘娘临盆在即,北宫皇太后也三番诸多照应,虽平时素与椒房殿亲近,却也与椒风间从无巇隙。昭仪由诸多司衣整束一番,便由侍吏杏姑及女师嬷嬷一路搀扶迎至殿门。
俟仪仗步步趋近,首映入眼帘的,却是各色的前导旗旄,接之便是飘彩宫娥挑着的采仗香合及熏香提炉,随之方有一队色彩斑斓的金打团扇、银打团扇,紧紧簇拥着一驾八抬的金紫便辇。这气势于宫内尚且如此隆盛,至宫外怕是仅前导的车马也不下百辕。
昭仪见皇太后喜笑盈盈下得便辇,动身便欲上前揖拜,但见北宫驾前的长御女官遂飞身扶稳,且明颜灿笑道:“权幸北宫早有懿旨,这贵胄胞房、金贵之躯,焉能拘于宫室常礼?太后体恤,襁褓三年参拜皆免,娘娘只需安心静养便是。”
赵太后趋步进得前来,我见犹怜地将昭仪面上乱发拢至耳后,又亲溺嗔怪道:“我儿万金贵躯,牵系国祚,万不可任性动了胎气。”边说边扶昭仪坐于软榻之上。见身后两宫蛾正执扇轻摇,忙轻声呵止,回头又言辞谆谆道:“便说这九华羽扇,不摇也罢。怀胎产子病劫多发,今日携稳婆、医侍护你左右,切不可自作主张落下病根,遗憾终生哪!”昭仪听罢忙躬身轻揖道:“孩儿谨尊母后懿旨。”
赵太后又命稳婆、医侍一行七人进前谒拜,礼毕便手指一花甲老妪津津荐言道:“此为义姝,乃名医义姁后人,善产乳之疾者,人诵麒麟圣手。自小医术精湛,朝野共知,先帝曾拜为女侍医。自今日始,我儿凡诞产、起居皆由其一手包揽,你只需好生善待,厚德宽人。”
董昭仪闻听太后训辞,便连连颔首唯诺道:“嬢嬢但放宽心,孩儿这便记下了。”说话间,见稳婆义姝竟于隔间搜出一七彩香螺巵来,且怒言呵斥杏姑道:“这香螺巵上,竟置一九真雄麝香,殊不知此为滑胎之物,久滞必早产伤身?”说罢便令人抛至杂间,众人闻听不由面面相觑,惊怵不已。
烈日隐曜,散云鳞鳞。不知是那麝香侵蚀的由因,还是怀胎足月的缘故,董昭仪正于那潭边散步,下腹陡然一陈剧烈疼痛不期袭来,浑身迅即昏厥前倾,左手刚抚在那阑干之上,又向西山那向晚的绛霞伸出了右手……
已是元寿二年的六月,仲夏的青空,有泠泠清风,澹澹红云,天色宝蓝又纯真,一如那殿脊祈雨的鸱吻。于鸱吻断尾处,微露出一抹夕阳沉沦的岩浆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