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倒影了郁祐的身影,冷清秋對著鏡中的郁祐笑了一下。
春風駘蕩,脊背生寒。
只見那瘦小男人將一塊軟皮敷上了他的右臉,繼而又擺弄了半炷香的時辰,銅鏡中的臉才變回了以往的模樣。?
第32章過招
郁祐不言語,站定在那兒。
冷清秋起身轉過臉對著他一笑,容貌如舊,仿佛方才鏡中的惡鬼只是幻象。他揮了揮手,那瘦小的男人便退了出去。
「殿下登門,本當躬親接駕,只是今日多有不便,還望殿下恕罪。」
「冷公子客氣了。」
「殿下請坐,」他擺開茶具,從容地給郁祐布茶,「嚇到殿下了吧?」
郁祐坐在了他對面,不咸不淡道:「白日走而朱顏頹,再好的皮囊不過一時。好惡本在人心,被褐胚玉好過道貌岸然。」
冷清秋大笑,沒了在人前的偽裝,他笑得十分恣意,看郁祐的眼神也愈發癲狂。「初次見殿下,我便知殿下有得緊,果然不錯。」
「殿下既在這兒了,我也無甚可隱瞞,不如講段兒舊事給殿下消遣。」
他也不等郁祐回應,自顧自說起來,「十五年前的冬月,冷家燒了一場大火,幾乎燒掉了大半個院子。火勢最盛處,就是此地,當年我父親的書樓。那日啊,我本是歡歡喜喜的,因為我那生性良薄的父親總算想起自己還有個出身低賤的兒子。他說要考校功課,我去了,看見他正抱著我金尊玉貴的大哥寫字,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
「殿下是不知道,我這大哥呀小時候是個粉雕玉砌娃娃,還很是聰慧,母親又是六品官家的嫡女,父親喜歡得不得了。是冷家實實在在的寶貝。我向父親問安,他冷冷地應了一聲,回過來瞧我,那眼神就像是看後院牆角的小狗……哈哈哈,可真是有極了。」
冷清秋將茶盞往前一推,擺手示意郁祐品嘗。郁祐自是不敢喝,只稍稍沾了沾唇。
「殿下放心,這裡頭沒放東西。」
「……」
「後來啊,那火不知道怎麼就起了,等我們發現的時候,火勢已然大了。梯子燒壞了,房柱也快塌了。屋外全是驚叫聲。我看向父親,他只是將大哥緊緊護在懷中,那一刻陡然明白了。原來我這父親不是天性涼薄,只不過獨獨瞧不上我罷了。可笑的是,我竟然還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乞求他的庇佑。」
「那火啊,就這樣燒得到處都是,父親抱著大哥沖了出去,我跌倒在地,剛想爬起來,就被燒焦的橫樑砸中了背。我哭喊著求他,救救我,我說,好疼……真的好疼,可他們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啊。等我再醒過來,一睜眼,就是白茫茫的雪。殿下,你聞過皮肉焦爛的味道嗎?那種腐爛的、將死的氣味。我真的太疼了,抓起雪往臉上抹,我感覺肉一點點掉了下來,我要變成骷髏了,他們拼命按著我,把我鎖進了房裡。」
「之後院裡的廚娘告訴我,父親將大哥從樓上拋下,小廝在下頭接著,安然無恙。他自己又跳了下去,傷了腿,落下了殘疾。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是冷老爺,是冷家的家主,州府官家也要給他三分薄面。可我不一樣,奴籍出身的丫鬟生出的庶子,頂著一張人不人鬼不鬼的臉,同人要口水喝都不行。」
「自那以後我便明白了,有些人的命,得自己掙。豫王殿下,你天生貴胄可能不明白我所說的。」
郁祐垂眸,聽不出情緒地道:「所以你替自己掙了個好前程,叫你父親和大哥都死在了回奉州的路上。」
他沒有否認,也無半分慌張愧疚,眼神中反倒帶了點兒漫不經心。
「殿下覺得我是壞人?」
郁祐睨了他一眼,答案不言而喻。
「這可就不好辦了,我還想同殿下做樁交易呢。」
「什麼交易?」
「殿下應該早就猜到了啊,不然也不會攔了我那幾艘貨船不是,」他雙手合握,很是溫和地瞧著郁祐,「北齊素好男風,館坊間有童倌兒,謂之為『甲子』。品相上呈者,可值百金。更有甚者,以等重金身,贖買入宅。殿下若是願意,從今往後冷家貨船運回的金子,讓三分於殿下。」
「哦,冷公子這般客氣,要本王做些什麼呢?」
「豫王殿下只需快些了結此案,那兇手冷某也替殿下尋好了。殿下即日便可回尹都復命,加官進爵,往後每年三月,冷家的拜禮都會如期而至。」
郁祐好似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抬頭對著冷清秋問道:「這買賣聽起來實在是太合算,合算得本王都有些怕。」
「冷公子,本王有些好奇啊,你究竟是有怎樣的能耐,不僅在奉州隻手遮天,連在北齊也是如魚得水?那一路上數十件的官府批文,冷公子是如何拿到手的?」
冷清秋輕嗤,「小人自是有小人的法子,殿下不必憂心。」
「嗯,冷公子這般大方可不像是會為了錢財鋌而走險之人,買賣『甲子』確實有巨利可圖,但冷家三代殷實,應該也不缺這些黑心錢吧?有命賺,沒命花,可不值當。還是說……冷公子是替別的什麼人謀的錢財?」
冷清秋面上的笑意淡了,郁祐仿佛瞧見了他那張皮下燒焦的腐肉,近觀鬼魅。今日才曉得,這惡鬼披上人皮,也可以是一派倜儻模樣。
「殿下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