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八月,在蝉鸣初起之时,爷爷突发脑梗入院,抢救当晚就去世了。
商挽琴很久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甚至不能理解这件事:昨天还在书房写字,还念叨着周末要给她烧黄鱼吃的爷爷,忽然就再也不会出现了。书房里徽墨的气味依旧浓郁,没写完的《赤壁赋》还放在桌面,只有爷爷一个人看的报纸还会每天送来……
但爷爷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无法理解这件事。
奶奶好像也无法理解这件事。她们两个人都愣愣的,木着脸,看亲人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看爷爷的学生和朋友也从四面八方赶回来。
告别会的时候,家属要围着遗体走一圈,作为最后的告别。这时奶奶忽然崩溃了,抓着她哭得瘫软。商挽琴竭力扶着奶奶,还是木木的,甚至在想,什么时候回家啊,爷爷说这周烧黄鱼的。棺材里的人一点都不像爷爷。
出殡的时候她也没哭。
最后通知要烧了,让家属去见最后一面。商挽琴第一次看见了火化炉,也看见爷爷躺在炉前,一动不动,毫无反抗之力。
“……不能把爷爷推进去!”
她突然惊恐起来,好像才认出躺在这里的人确实是爷爷。她
()甩开父母的手,冲上去死死扒住架子,感到自己是世界上唯一能保护爷爷的人。
“不能把爷爷推进去!()”她嘶声力竭,努力朝亲人们解释,爷爷的字还没写完,爷爷还要给我烧黄鱼,爷爷还没看最新一期的报纸,爷爷还在等我高考出成绩……()”
她忘了那一天是怎么结束的。
她只记得她被奶奶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她动也不能动。好像变魔法一样,爷爷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最后全撞在了坛子里,他们说这就是爷爷。
她望着那只坛子,眼泪怎么都掉不完。过于悲痛,她心中甚至升起了一股怨恨:她怨恨父母常年不在身边,没有更好地照顾爷爷;她怨恨自己不够懂事,不能早早注意爷爷的身体无问题。
她甚至怨恨乔逢雪。她想,在他失落和痛苦的时候,她一直陪着他,绞尽脑汁地想让他快乐,哪怕她用错了方法,可心意是真的。
而她痛苦的时候呢?她悲痛得整颗心都碎了,身体里像有个黑洞,吞噬了她所有的希望。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没有陪着她、支持她?他甚至不告而别,他没有对她的感情给予任何回报。
这怨恨当然是不讲理的,但或许也是很讲理的。她莫名笃定了他本应支持她,因而那股怨恨久久不去。她变得冷漠,喜怒无常,总对父母发脾气,只在奶奶面前乖巧。
父母心怀愧疚,无条件地迁就她、包容她,奶奶变得疲惫、容易低落,总是坐在爷爷的书房里发呆。
就这么折腾了半年,商挽琴终于渐渐学会放下痛苦。她渐渐能理解,爷爷是妈妈的亲生父亲,妈妈的悲痛绝不比她更少,还有奶奶,当她和父母吵架时,奶奶总是感到悲伤。
她慢慢放下了对亲人的怨恨,放下了对自己的怨恨,学会接受死亡。她不知道一个人在十八岁的时候说出这句话,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但她确实在高三那年明白了这件事:童年过去了,她要学会长大。
唯有那股对乔逢雪的怨恨,轻微而经久不散。她无法处理,终于选择遗忘。她刻意地去忘了他,直到终于将他遗忘。
高考出分后,她的成绩不如预期,没能念国内最好的那几所大学,但也足够去双一流念她喜欢的专业。
家人都放了心,父母总算能重新投入各自的工作,奶奶也宣布了一个决定:她要搬去另一座城市,和好友住在一起。
那座城市就是商挽琴要念大学的城市。那天晚上,商挽琴久违地和奶奶一起睡,在梦里又朦胧地看见爷爷的身影,朦胧地哭了一场。
新的学校,新的城市,新的生活。商挽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头扎入人生新阶段,连恋爱也带着几分迫切,好像这样一来,她才算真正将过去封存,也将悲痛放下。
一晃四年过去,她是真的快忘了生命中曾有那样一个人,过往她甚至避免听七七提起他的消息。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忽然出现,一如当初他不辞而别。
当年的她太过年少,不懂那几近心痛的心悸到底是什么,又或者不敢去懂,而今她走过一段不太成功的恋爱,早已不再懵懂。仔细想来,她遇见前任时那么热情洋溢、主动追求,未尝不是因为害怕再次错过。
再次……错过。
原来她是这么定义那段时光的。连她自己都是刚刚明白。
所以……
商挽琴睁开眼,看一眼吊瓶里所剩无几的液体,听见病房里细碎的杂音。麻药药效渐渐过去,她隐约感到胸腔疼痛,连呼吸都只能轻轻的。
说话也轻轻的。
她动了动嘴唇,勉强润了润干燥的咽喉。
身边打盹的青年倏然惊醒,仿佛有所感应。他一下坐直了身体,推一推鼻梁上歪斜的平光镜,本能一样地看过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商挽琴望着他,忽然厌倦了那些兜圈子,厌倦了那些弯弯绕绕、猜测闪躲。
她问他:
“乔逢雪,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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