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情绪进入低潮,一直持续着,虽然表面伪装得很好,直到大婚当晚,玄烨的不快乐还沉在心里,像块木头戳得他难受。
满目的喜气他真想看不见,周围的欢声笑语,他也没心思去听。一双脚,几乎是拖着蹭地,才进了坤宁宫。芳儿在床上坐着,端着,等着他。盖头下的模样,令到此刻的玄烨很害怕。
他的心里全都在想救他的姑娘,那是最美最美的印象,他不愿意被另一个女人的样子覆盖,所以,他抗拒得像面对一条蛇。
芳儿没有动。只是呼吸间帕帘轻轻摇晃,玄烨看着它,就像自己的心被掀起来。他再也装不出四平八稳的样子了,身旁伺候的下人,尤其是苏麻喇姑,他们的声音躲不掉,玄烨想起太皇太后的叮嘱,叹口气,认命似的走过去。
他把那帕子,轻轻地牵起了一角。
迎后大礼
-迎后大礼
牵了这一下,玄烨就不动了,手停住,头低了低,有点愣。苏麻喇姑和那些人在他的身后站着,对这个反应早已料到,装模作样地忍到现在,终于也笑了,这一笑,玄烨明白了,转过身去,弯起唇角撒娇:“哎哟,嬷嬷,您早知道,逗我玩儿呢!”
芳儿抿着唇没动,他就觉着像见了一团火。那一牵,四目相对,把彼此的心都点上了。心如鹿撞,绽放的火花连最美的烟火都比不上,想收也收不住。它太亮了,亮得什么都清楚,连角落都照得很快活。论惊喜自是玄烨更多,喜得手抖,帕子丢开了,再要拽,他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帕帘比刚刚晃得有点多。看情形,这小两口是喜欢上了,总算不负太皇太后的苦心。有些细节不能不叮嘱,像刚才直接拿手扯盖头就不行。苏麻喇姑过来,拉过玄烨,声音很低,直到把他说得脸都红了,他才小声地抗议:“嬷嬷,你们先出去,出去。等会儿再进来,出去。”
心情就像灶上烧着的水,在咕咕地翻泡,让人看着,他就更没办法控制。有些礼节离不了人,要说心里话却是忍不到下一刻。苏麻看见芳儿也在点头,夫唱妇随呢,更欢喜,于是说:“行啊,咱们待会儿再进来,让皇上跟皇后说悄悄话。”
退出门外的人们安静地等着。如水的夜晚,静谧得让人害羞。
这一刻就这么定住才好。玉色的月光撒满了床,芳儿坐在里边。在这样的夜,她太美了,美得像一幅画。艳,艳得让人眼睛转不开。玄烨站在床边,看她的脚踩着他的影子,登时不敢动,心紧得像拉满了的弓,他也不敢再使劲。
从来没有一个少女,能让他这么紧张,让他的情绪完全被牵着走,让他的喜悦不由自主地从心里倒出来,倒不完。
一见她,就美了,美得想笑,美得像开着花儿呢。玄烨闭上眼,把芳儿的模样又想了一遍,想得明明白白的,然后,他终于把双手抬高,揪住帕角去掀。苏麻说过不许用手,他不管了。没人看见,就要这样。这样实在。也只有这样,激动才能达到最完美的时刻。
掀开它就像掀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教他永远快活。
——随着他微颤的手,芳儿眼前终于亮堂,呼吸也比刚才舒服。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湿湿的,有泪光。她不知道,玄烨会不会明白。然而她看见,玄烨的眼圈也是红的,他也想哭。
芳儿即刻将头低下,抿了抿唇,把眼泪抵回去。重来的时光待她不薄,她无法停止追思。一路被抬过来,明黄色的轿帘还在心里晃,晃得她发颤。而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过去的岁月和眼前这一刻重叠。居然能这样,也只有欣喜若狂才能比拟这份心情。可是她必须要摁住它,不让它透出太多的痕迹。
玄烨已经看见了,很高兴,她是想念他的,他一眼就明白。不知道更多,可是不枉三个月的相思,也够了,这一眼,就是最好的报偿。于是,他的掌心聚拢了汗水,玄烨也装作没有发觉。靠过来,有些局促地坐在床边,过了半晌才开口:“唔,他们说,你叫芳儿?”
芳儿没有说话,玄烨等了片刻,又道:“我是玄烨。他们跟你说了吗。”
芳儿还是没有答他,等他终于有些急的时候,她才温柔地笑了笑:“不是我不理您,遵您的旨,我得是个聋子,还得是个哑巴。”
玄烨听见它,马上也笑了,气氛一下子缓和不少,他笑着比划:“这个福全,连这个也往外说,回头我要揍他,这小子。”
先前在芳儿被太皇太后召进宫时,福全帮玄烨偷看,可是没有看到究竟长什么模样。回禀时玄烨开玩笑说,皇后长什么样儿无所谓,最要紧的,她得是聋子和哑巴。理由是皇额娘的脾气不好,是哑巴,骂她就不能还口,皇额娘不生气;是聋子呢,皇额娘骂她听不见,她也就不伤心,两全其美。
兄弟俩拿这个俏皮话开玩笑,到了现在,让芳儿抓住“报复”回来,也是应该的。
玄烨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很好玩。他跟芳儿的距离,顿时近了许多。芳儿是极了解他的,他的心思,她完全明白。情绪在某一刻往什么地方走,她也知道。分寸和尺度,她有数。
他果然是欢喜的。他在想:皇后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是钻进我心窝里的女人。我要让她暖和,让她快活。玄烨侧过身来,又仔细地看了她一遍,越看,越觉得她进得深。芳儿种下的“钉子”,它稳稳地扎在心里,不疼,还让他觉得很舒服。到谜底终于被揭晓的时刻,他也同样是狂喜。经过大家瞒着的三个月,这“钉子”,到这时候,已经再也拔不出。
玄烨觉得芳儿也会这样,而且一定是这样。他能感觉得到,这种直觉,他很相信。他能看到她的心,一定。
为了证明这一点,有些话,他得先问问:“芳儿,要是,要是你嫁得不是我,或者,这会儿他们抬进来的不是你,你觉得,怎么样?”这句话说得有些含糊,他害怕芳儿会不明白,可话已出口,他又觉得她会明白。
面对忐忑的呼吸,紧盯的双眼,芳儿反问:“皇上,要是他们这会儿抬进来的不是我,您会找到我,纳我为妃吗?”
玄烨高高吊起的心被人砸下去,这一刻,他很疼,很失望。
眉毛拧起,还没来得及愤怒,芳儿的解释紧跟着来了:“您不会,皇上,您不会纳我为妃,对吗?”
“为什么?”心像被她托在掌中安抚,玄烨气得笑了,即刻赶快自控。
“因为我觉着,要是这一刻见不着了,那咱们,”芳儿看着他,也笑了笑,让他把心松开:“也就没必要再见了。”
“在心里,想一辈子也挺美的。芳儿,要这会儿真不是你,我真的,也就不想再见你了。”若是见了,封了妃,有了报答,倒把那生死一刻,高尚的情份贬低,变得俗气,不那么美好。这不是忘恩负义,这是经过初始的急切,到现在才想明白的。玄烨接了话,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