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揉一揉她的手背,让涂得最厚的那部分红色些微晕开,也许是要让她看颜色的变化,但在她看来没有太多不同,她只留意到她执着她的手,那肌肤相碰的微妙触感。柔软,有一点温热。
“要我帮你在嘴上试试吗?”虞一松开手。
“不用。”方细微笑,很自然地将悬在空中的手收回,放在眼皮下细看,“我会用的。你寒假都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过年嘛,我们家那些老头老太天天喝酒,我只好作陪啦。”
其实,方细前几天还看过虞一的社交动态,各种活色生香的自拍照,在车里,在温泉浴场,在夜店,旁边贴着各种各样都市人的脸,男男女女,辨不出其中哪个与她更加亲密。她还去参加了一场婚礼,几张现场照片配上短短文字:感动,祝福。还有一句盛赞新娘美貌的英文。
方细想,虞一这样的都市女子,总显得比她要游刃有余,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嵌入世俗,也或许,人一旦撇弃自卑,便拥有了定义世俗的话语权。
14-1
返校当晚,所有高一学生都收到一张文理分科预选表,周予头也不回地将表格递往后排,提笔在理科一栏打了个勾,草草签上自己的名字。
开学便预选,好依据志愿在这一学期查漏补缺,直到期末再最终确认文理去向。
碎语如浪花逸散。学生们交头接耳、装出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然而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有数大多数人最终是要选理的,老师上课时提及此事也说了,“能选理的,尽量选理。”往长远了说,高考的时候,文科能够报考的专业,理科往往也能报考,而部分纯理工科的专业却很少或压根不招收文科生。学生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隐隐觉得选文科是一件有些“丢面子”的事,好像选了文科,意味着承认自己理科不行,理科不行,就是脑袋不够灵光。
在这样的氛围下,有些人的优越感无限膨胀,坐在周予后排的男同学笑谈:“要不学文算了,说不定能考个文科数学全级第一。”他同桌是个模样畏缩的瘦弱男生,每次理科分数下来都将头埋得很低,此刻什么话也没有答,只听他自顾自接着说:“不过,基本只有女生会选文科吧?是男人就得学理科,你说对吧?”
无聊话语很快从周予的另一只耳朵溜走,她扭头看向斜前方,方泳柔与程心田转过身来,正与李说话。她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泳柔今日样貌崭新,刘海是新的,齐整生涩,不过不似上次剪得那么窘了,校服运动外套洁净得像漂白水洗过数次,拉链端端正正拉到心口以上,露出里边的校服衬衣领子,也是一样洁净挺括,新学期,新面貌,方泳柔就是这样一类人,像一株很可爱的小草,蓬蓬勃勃的,背挺得直,昂扬向上,一对眼眸像晨间晶亮的露珠。
方泳柔转过目光,她们四目相对,她对周予笑一下,一瞬便又认真去瞧说着话的李了。
她们之间有个微不足道的约定,也谈不上是约定,只是随口一提,那样一件小事,再去提醒就显得别扭,若是忘了,当然也情有可原。
二月将末,南方的春天临近,打仗一般的寄宿生活再次开幕,早读下课冲食堂就是每日第一场战役,下课铃一响,小兵们听令冲锋,食堂窗口中有那么几个是晚到了就得大排长龙的,像现捞的汤粉面条、现炊的肠粉,有几个是限量供应,比如各式砂锅,还有鲜炸油条,油汪汪酥脆脆的。要是去得晚了,就只好选择最普通的白粥小菜、包子豆浆,学生们为了青春期旺盛的口腹欲,都快要有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了。虞一常在楼上优哉游哉看学生们呼啦啦往食堂涌,并将此情景评价为“蝗虫过境”。
泳柔随心田与李一起挤出教室,她们是“随大流”一派,不争排头,但也快步紧跟人潮,泳柔慢下脚步,话到嘴边还未开口,隔壁班教室的后门忽然窜出一只姓齐的长腿兔子,跑过她们身边,一把拽走了近在手边的李,“喂,阿,快走呀,要没饭吃了!”
于是,小奇拽着李,李拽着心田,心田扭过头来想拽住泳柔,可泳柔缩了手,眼睁睁看着这仨人像挂在同个圈上的一串钥匙一样,叮叮琅琅地牵连在一块,飞也似地奔下了楼。
除了上课,小奇在任何一件事上都是积极分子,她拽走李,不是因为她们约好一起吃饭,只是她恰好看见了李而已,她那粗放敞亮的豁达心灵中没有什么关于时宜的考量,举例来说,她有能力在任何时机任何场合快融入一个本来没有邀约她的团体,同样的,她也可以自然而然地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又跑去加入别的朋友去了。泳柔对此非常习惯,心田也颇为包容,李则有点难以忍受,好几次,她以为小奇会与她们一起吃饭,等了半天不见人影,跑到6班门口一看,才知道人家这会儿估计都冲到食堂窗口前去了。
对于这种争端,泳柔渐渐不放在心上了,小奇总能把李哄好的,李这人光是面上严苛,其实心地最软,何况,这世上没有谁会讨厌小奇,所有人都喜欢跟小奇待在一块,她总有办法令身边人放松欢笑。
三个成串的钥匙圈消失了,楼梯上挤满了人,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心田的声音在楼下传来:“泳柔,我帮你排队!”
程心田是方泳柔见过的另一种“好人缘”,她是团队调和剂一样的存在,最随和、最捧场,关键是最好欺负。隔壁组的同学传纸条过来时,宁愿手伸远一些递给心田,也绝不敢递给李;男生们若想找人往女生宿舍带东西带情书,第一个想起的人也总是心田;大家聚在一块时,从不怕没有话聊,若冷场了,总还可以开开心田的玩笑反正她是从不会生气的。
在岛中度过了一整个学期,泳柔将自己安稳地编织入这张人与人联结的网,隐没在角落中,像一只辛勤劳作的小昆虫,她有时想,自己是不是太普通了,在身边一张张鲜明面孔的比对下显得毫无光彩,她意识不到,没有人能够像她一样轻易穿透表面,体悟所有人的心灵。
她站在走廊上等,她与某人有个约定。
她当然是不会忘记的。
因此,当周予被横冲直撞的同学三次绊住脚步才终于走出教室,心中揣测着也许谁都不会等她、打定主意要独自到食堂去找的时候,泳柔就站在走廊上,独自一人,耐心等着,紧挨住墙给行人让出道路。
其他人都走了,她站在那儿,就光等她一人。
不断有人加快脚步从周予身旁过,所有人都心无旁骛,她们正处在一个心无旁骛的年纪,快乐,仅仅为了下课了、食堂开餐了这样的琐事就能心无旁骛地快乐;忧愁,文理分科如天大的石头盘踞脑海,为此便心无旁骛地忧愁;还有,意识到有人在等着自己,只等着自己,为了这样一件小小的事,而令眼前这个人占满自己全部心事,心无旁骛地向她走去。
周予问:“你想吃什么?”
她们并肩跟着人潮走,没有别的开场白,虽然两个人心中都有一丝羞涩,面上却自然得好像一起吃过无数顿饭了。
泳柔说:“开学第一顿,吃热汤面好不好?”第一餐饭,当然要有个丰盛的开始,“不过现在去要排好长的队。”
“去排队好了。放假你怎么不上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