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父亲夏世纯正带着纺织厅机关的人在山区采集山货野果,以给机关单位的人缓解饿肚子的困境。
“三年自然灾害”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事件。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每个家庭都遭受到饿肚子的命运是抹不掉的事实。在这场灾难中,多子女家庭的夏家尤为艰难。若春曾跟着一些饿的受不了的人到郊区去挖“土煤”,所谓的“土煤”,也就是多年沉集在地里的草根树叶之类形成的黑色的像土一样的东西,人们挖回来掺在白面里蒸干粮来抵挡饥饿。夏家的孩子们吃得拉不出屎来,需要别人帮助用手将屎扣出来。尤其是天生就娇气的若秋,每次要拉屎前都要哭一场,怕疼都得挑人给她扣屎。但是在抵挡不住饥饿的时候,大人孩子还是不得不下咽用土煤做的食物来充饥。若冬也曾去拣食堂垃圾中的怱须子回来掺在粮食里充饥。多数多子女的家庭在吃饭的时候为了争吃的都要吵闹。夏家在吃饭时也传出吵闹的声音,却是因为若春将自己的饭份让出来给弟妹吃而遭到父母的呵斥。省纺织厅跟其它省直单位一样,一批批地派出人员到山区去采集山货野果回来分给职工度过困难时期。夏世纯是纺织厅的中层干部,是这批被派出去采集山货野果小组的组长。
山区深秋的树林里,阳光插着林木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落在山坡里的林间和草地上。山坡自然生长的林木中,有仍然还翠绿着的树木,像长年都不退色的松柏类还绿着这不足为奇,可是有些叫不上名的树木不知为什么在深秋里还是翠绿着的,它们不像松柏类可以抵挡住风寒,它们在一夜间就会被风寒摧毁成枯枝烂叶,这好像有些让人无法理解,但这确实是存在着的事实。无论是自然界还是芸芸众生,总是有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存在着,不是吗?秋天的山林在已经黄了的树叶和红了的枫叶、还有这些不知为什么还翠绿着植物的点缀下美得让人陶醉。几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分散在林间,有的用杆子打树上的野山梨,大部分人手里拿着小盆或茶缸在林子里拣着橡子果。夏世纯手里拿着个小布袋站在树林里楞。突然,他张开双臂,大声地朗诵着: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
伛偻黄媪,拾之践晨霜。
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
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
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
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
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箱。
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
所有的人都直起身,看着夏世纯。夏世纯对所有人的诧异视而不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年青人走到一位年纪大的男人身旁嘀咕着,“看,老夏这是又来病了!”年青人嘻笑着又说,“要说这个老夏也是真有才呀,不但业务是顶尖,还满有文采的嘛,你看他一套一套的!”
“嗨,你来咱们厅里晚,你不知道,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这人可深沉了,有风度!咋也整不出这事儿来!在咱们纺织厅,那可真是个响当当人物,要不咋在十年前,刚解放那阵就派他到国外去学术交流呢!”年纪大的男人表现出痛惜的神情。
“哦,我也听说了一些。”另一中年男人凑过来悄声地说道。
“这人呀,从鬼门关走过一回是会变的!二年多呢!家属的抚恤金都领了,谁也没想到他还能回来!听说那轮船沉了,一船上的人,就活下他一个人。”
“嗯,他以前身体可好了,水性也好!不知在海上漂了多少天,是让非洲的一条货轮给救了。跟着货轮到处漂泊,语言也不通,大概是遭了不少的磨难,也不知他后来是怎么回来的!”
“真是命大呀!”
“他回来后拒绝谈他那二年多的经历,好像跟他老婆都不说,人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了。”人们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论着。
夏世纯还站在那里,张着臂,扬着头,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突然又大声地喊着,“大山呀,大山!大树呀,森林!你就是我的家呀!我的心……”
一个青年人激动地从远处跑过来,“哎、哎、哎!同志们呀,同志们!那边、那边、我可现宝贝啦!”
夏世纯回过神来看着年青人。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年青人身上。
夏世纯好像突然从另个世界回到现实中来,“啊,快说,你现什么宝啦?”
“那边,那边,我现了一棵板栗树!树下全是栗米!哎呀,我的心呀,乐得都快蹦出来了。快走,跟我来!咱们拣栗子去!”年青人激动得脸上放着光。
夏世纯一拍手,“哎呀,哎呀!栗子!栗子!跟这些橡子比起来,那栗子就是阳春白雪呀!阳春白雪!走呀,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没听见阳春白雪呀!我们去把阳春白雪给抢回来呀!”
夏世纯拽着年青人先跑走了。人们呼呼啦啦都跟着年青人跑走了。
山坳里的天空悬着下悬月。星光下的一顶大帐篷里传出了鼾声。大帐篷旁边还有一顶小帐篷,小帐篷的门上吊着锁头。在大帐篷里躺着的是白天在山坡上采集山货野果的人,鼾声此起彼伏,大家都在熟睡着。夏世纯却睁着眼睛,他心里有事儿,不时观察着有没有醒着的人。当他确定人们都熟睡了的时候,从枕头底下拿出个小布袋掖在衣服里,又将枕头下的一只钥匙握在手里悄悄走出帐篷。他悄悄来到小帐篷前,向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快打开钥匙钻了进去,黑暗中他摸到装有板栗的麻袋。大把地抓着板栗迅向小口袋里装着。当小口袋鼓起来他停下了手,又四处看了看,哆嗦着手将小口袋掖进怀里走出小帐篷。夜色中他左右看了看,迅到大帐篷前的工具堆里拿起一把铁锹,快向山坡下跑去。
在夏世纯进到小帐篷里时,大帐篷的门里伸了一个脑袋。当夏世纯从小帐篷里出来时,那个脑袋缩了回去。当夏世纯拎着铁揪跑下山坡时,大帐篷门口的脑袋带着身体出来了,悄悄尾随其后。
夏世纯在夜色里顺着山间小路向山下快走去,他找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用铁锹挖了坑,把小布袋埋了起来,然后在边上的一棵树上用铁锹铲下一块树皮做为记号。他抹了一把汗,捂着胸口长长出了口气。然后躬着腰悄悄沿原路返回。在夏世纯重新回到大帐篷里的铺位上时,那个人也已经又躺回铺位上了。
清晨,一些男人们在帐篷外刷牙洗脸。夏世纯从帐篷里走出来,身上背着一个简单的包,手里拿着那把小钥匙在刷牙的人里寻找着。他走到晚上露出脸的那个人面前,“老张,”夏世纯将钥匙递给那个人,“这周该我休息了,我回单位向领导汇报一下这段时间咱们采集山货野果的情况,然后我带辆卡车来把这些东西拉回去。这几天你负责,钥匙你拿着。拿好,可别弄丢了。”
“夏科长,你尽管放一百个心,就是我把自己丢了,也不敢把钥匙给丢了。这可是咱们在外面这些同志辛辛苦苦劳动的成果,是集体的财产,是补贴咱们厅里老老少少的口粮呀,这把钥匙太重要了,我一定看管好,晚上睡觉,我一定向你一样,把它枕在头底下,我保证,你不在,我不会让我们的劳动成果缺少一点一滴的。”老张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然后,他看着夏世纯的眼睛,“嗨,你放心,现在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我的老婆孩子在老家,不需要我操心他们吃的······,哎呀,你看我说多了,说多了!”老张点头哈腰的接过钥匙,卑微地笑着。
“知道、知道,我知道你的老婆孩子在老家。”夏世纯不自然地咧嘴苦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