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诸多为自己的想象和胆小所夸张的伤悲,可以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用以博取同情或者借以自我倒戈。然而人若心中真有大悲,却通常沉默不语。”【注:此句出自《大地之灯》】
那之后,纵使赖惊涛再怎么胡搅蛮缠,涎皮赖脸,他也没再主动和他一起出门过。纵使被对方硬绑,他也没再对其表露过半分情绪波动。
……
他忽然有点能够理解母亲这经年累月的不语与沉默,甚至恍然感悟出她心中的大悲。安禅何须劳山水?灭得心中火自凉。纵然他的心中火几乎没有燃起过,但他母亲对他的言传身教,叫他从小就死了心。由贪执生忧,由贪生怖畏,离贪执无忧,何处有怖畏?纵然以他的年纪,应有无尽的兴趣和贪求,但他害怕痛苦,所以逃避痛苦,为了这种逃避,甘心舍弃对这世间的一切贪求。
在陪着母亲将家中伏堂重建后,面对她无言递来的经书,他沉默地接过了。往后的日子里,即使所识的字并不多,无法将书上内容通读,他也时常摊开那本书默看。一半呆,一半静心。
……
可是。
这世间既有他这样小小年纪就看淡人世的小大人,就也有老大年纪还净干蠢事的大小孩。
有的人,偏生不懂得与人交往的分寸,以前天天用热脸贴一个冷屁股不够,现在左贴一个,右贴一个,整一个“粉身碎骨浑不怕,硬把铁杵磨成针”的架势,照旧是以两天内至少来一趟的频率来慕家报到。后来不知被谁支了招,这位赖大侠每天来慕家还会带上一些小礼物——在海边捡的漂亮贝壳,在路边揪的可怜野花,还有据说和其在海里打了一架还没能干过其的倒霉鲨鱼的鲨鱼牙,以及被其之三叔忽悠而从小盘到大盘到包浆也没能盘成珍珠的石头……
……很快,慕家就堆了很多赖大侠走南闯北淘来的稀奇古怪玩意儿。他们母子俩默默地深受其害,但也谁都没有动手把这些“垃圾”扔出家门去。偶尔对着经书呆厌了,他还是会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摸摸那被打磨得颇为光滑洁白的鲨鱼牙,仅仅是抚摸便能幻象出这海中霸主在无垠海域巡游的模样。亦或是转移视线,去盯那赖大侠送来的、据说是其亲手制作的彩色纸鸢,仅仅是看着便能想象出它高高翱翔在蔚蓝天空下的自在。那证实了赖大侠着实是世间少有的白壳以及犟种的“珍珠石”,被其笑嘻嘻地送来给慕漪涟当镇纸。他偶尔竟也看到母亲作画写字时有拿之压纸镇书,听到母亲对那犟种赞叹——伏教广泛流传于神传四6,分支流派诸多,其中有一宗门分支名为“誓严宗”,宗门弟子由信愿,由愿起行,极其重视誓言,从入门起便开始佩戴以持戒山上独有的赤色山石为材料的誓石项链,除非定期在祖庭更换链绳,否则终身不舍不摘,以时时刻刻奉石守誓,以誓省身。赖惊涛虽然非伏门弟子,但有“誓非轻许、恪守不渝”的“磐石之心”,实属难得………他便突然现,母亲也在沉默中改变了对那人的态度。
这一突然现后,他便现更多的,慕漪涟对赖惊涛态度转变的细节——从早上多出一杯的清茶,到晚上预留至深夜才熄的灯,以及在家中越备越多的伤药,竟都是为那来时不定的人所准备。
神传世界有上下界之分,上界为仙域,下界则为凡间。上下两界时同时,语同语,神仙有责任守护天下安危,人族又不如神仙能力广泛,故下界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上界的“自治区”,受上界一定管辖,与上界的关系并不遥远。而自神族插手下界的四6王国的王室分封,并设立圣女之职教化下界,四6国的统治阶级为了迎合上神减少辖域之乱,也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地位与根本利益,曾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不谋而合地明令全面海禁,命沿海诸府“尺板不得出海”,严禁民间私自出海通商。经历过漫长岁月的闭关锁国,到了宏历八世纪,上神对下界的监管随着时间变迁而变得松弛,出于越来越多的贸易交流需求,四6国便逐步放松了海禁,直到宏历87o年,东6王东方晏在得到东6圣女默许的情况下下诏广告天下要解除东6海禁,其余三6纷纷跟着开放口岸,解除海禁,神传下界自此进入了繁盛的“海上贸易时代”。
到了宏历十二世纪,也就是赖惊涛祖辈成立海赖帮的时代,海市繁荣,帆樯林立,各国贸易往来频繁,而各国对海上贸易和海上航运的保护措施却随着各国统治阶级的更迭变化而朝令夕改,所有的船都是尽其所能想方设法武装自己,军舰也会利用巡航之便走私一些高利润的海贸商品,以至于上神强令各国朝廷所实行的枪禁到了海上变成一纸空谈,大海之上海盗猖獗,以火炮之力烧杀抢掠。海赖帮的成立,便是源于赖惊涛的祖辈想要捍卫乡里乡亲的海贸利益和生命财产的豪迈义气。赖惊涛的祖父集结志同道合的义士,组建出海赖帮这么个有着自己武装力量为海民护航的海上帮会,赖惊涛的父亲将这个帮会展到有一百来人的规模并托付到赖惊涛手上。而赖惊涛接手过海赖帮之后所面临的,除了无视海赖帮的劫富济贫行为而粗暴地把海赖帮归类为海寇一概打击的东6国朝廷,还有在东海上打打杀杀互争地盘的大大小小十来个海盗势力。慕家所在的海边小村,虽然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官不理商不来,没有太大的争抢价值,但还是免不了被其他势力觊觎——因为海赖帮帮主的最珍视的“宝藏”在这里。想要吞并海赖帮,或者讨好海赖帮的海盗们便也盯上了这里。
彼时,他不知道赖惊涛为了让他们娘俩的生活维持平静而做过多少努力。只知那时赖惊涛经常带着伤来,带着伤走,绝不会在他家过夜,每次若离开两天以上还会提前和慕漪涟知会一声。他们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都会被那人提前准备好。村子里的风言风语自这位赖帮主出现在他们生活中后,就再也没有传到过他们娘俩的耳中。一切风浪都似被那一人挥臂挡下,江湖风雨留在江湖,怎么也淋湿不了他的家。
赖惊涛这人草莽出身,不拘小节,豪爽大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铁汉柔情,对他们母子格外温柔。他从未见过他对慕漪涟大声说话,更别说颐指气使,大男子主义地把女人当奴婢一样使唤。相反,这七尺男儿还有点粘人。在慕家,煮茶做饭的事虽然都是慕漪涟在做,但他来的时候总是会跟过去帮把手,手舞足蹈地为她讲述自己在外经历过的事情,几乎是人家走哪他跟哪。为了接近慕漪涟,这文盲搜集了不少画册书本,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请教懂画爱画的慕漪涟,叫她跟自己多说几句话。后来,他们俩的关系变化后,慕漪涟竟也会主动拿出纸笔提出要教赖惊涛习字——而他,慕少辞,因为常年待在家里不出门,只能被迫地也加入了这场教学,以母亲为师,以赖帮主为同窗,一起学习进步,愉悦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
。。才怪。
老实说,他对学文学字什么的根本没兴趣,被赖学渣绑着去听慕夫子讲课的时候,注意力更多的还是停留在对方放在桌上的刀上——那刀名为“惊天”,锋刃虽收藏在鞘中,但对外仍散露出几分寒意,叫年少的渴血者无形地感应着它的杀气。他曾见过赖惊涛将那把刀半拔出鞘。那刃口不过露出半尺,便折射出一道冷森森的青光,想必若是完全拔出来,断金削铁必然不在话下,杀人茹血更是风采飞扬。
他想和这个男人学刀。但是又怕自己再次对其产生依赖,重温那全身心浸入深水的恐慌,所以他从来没有提过。哪怕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对方为了讨好自己的母亲一定会尽心尽力教他。不过,也许还是他望向那刀的次数太多,掩饰得太差。后来赖学渣在慕夫子停下喝茶时故意偏过头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抖着腿,又朝自己的刀努努嘴,一副“想要我教你求我啊”的嘚瑟架势。他视若无睹,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忍”字。百忍成金。这也许就是他以后得名“金”,而不是“银”、“风”的缘故。只是凭他对自己“同窗”的了解,那家伙基础太差,脑袋太笨,想不了这么多,在成为自己继父之后给自己改的名字的寓意,应该只是纯粹为了“求富”,毕竟是想要成为海贼王网罗天下财宝的男人。而这位未来的“海贼王”,在征服东洋的诸多海盗团伙、征服广袤无垠的大海之前,先得征服的便是慕家的母子——因为,他已经让这两个人成为了他的弱点。
而弱点,就是容易被敌人拿去利用的存在。
在一个毫无征兆的雨夜,他刚刚熄灯睡下,就听见大门外传来撬锁的声音。慕漪涟那几天感染了风寒,头有些昏沉,便早早就歇下了。赖惊涛前几天因帮中事务数日未来,这次冒雨来送了点药,前一个时辰方才离去,不可能这个点又折返过来偷偷撬他家的锁。
听着外屋窸窣的声音,他心中越不安,便从枕下摸出自己用石头削出的木头小刀——虽然比不上慕漪涟枕下那把鎏银短刀坚实,但也十分锋利,加上他摘下眼罩后双眼皆已适应黑夜,足够在先手的情况下一制敌。遂而他带上小刀悄悄推开自己的房门,试图埋伏在正门后守卫自己虽然没有太多感情但是唯一的家——而比他动作更快守在正门后的,竟是他久病多日的母亲。
她背对着门外让人极其不安的声响,隔着夜色默默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在黑暗里颇为显眼。他看着她对着自己挥了下手中的刀,反射的刀光指向他房间的方向。期间她似乎还皱起了眉,明显是在示意他回去,不要出来。他清楚母亲的身手与她外表的柔弱完全相反,便在对方的这份心意之外加上了自己的理解——“别留下碍事。我没工夫在处理‘来客’之余照顾你”。所以,他默默地退回了自己的屋子————只是刚推门回去,他的手腕便被一个凶狠的力度给死死钳住。
——“逮到细嘅!【逮到小的了!】”
随后正门外立刻响起了回应——砰得一声,他家大门被人暴力踹开,数个壮汉持刀闯入,哈哈大笑,面对慕漪涟挥去的刀刃只是防备,不做攻击——因为他们自认为这个女人绝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想要你屋企小鬼活命,就唔好做任何抵抗!【想要你家小鬼活命,就别做任何抵抗!】”
……被刀锋抵着脖颈的那一刻,他死死望向母亲方向,把那当做最后一眼——他认为母亲会救他,又觉得母亲不会救他。至于理由,前者基于他对崇尚舍身济苦的伏教徒的传统印象,后者则源于他和母亲这七八年来静如止水的日常关系。母亲似乎也在这一刻犹豫了。而她远比他以为的更为果决——下一秒,她就放下了刀,任凭那些人拿出绳子从背后将她捆住。她隔着夜色看着他,目光中的感情暧昧难明,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她也是死死地盯住他,好似也默认了那是能看向他的最后一眼………
………最后,他被人从脑后打晕,意识被迫中断。而昏迷前,脑子里残余的想法,竟然是“她是不是爱我的……”
立刻,这想法便被他下意识否决——不,她不是。
她只是,一个虔诚到执迷的伏教徒,早在饲养他的那一刻起,就怀抱着舍身割肉的觉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