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慕漪涟生下孩子那天,赖惊涛还是没有回来。那天风雨交加,雨水始终没有停过,慕漪涟艰难地熬了一天,最后生下赖银时已经奄奄一息,眼看着呼吸都快停了,二婶母连忙给她掐人中,好不容易把她抢救回来。而清醒过来的她神思恍惚,眼神迷离地盯着虚空,一句话都不肯说,更别说看看刚被她生下的孩子了。他抱着赖银站在屋中,看着大人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目及屋檐下滴落的冷清雨水,一时也觉得生命恍然如梦。一半是现实,一半是虚空;一半是痛苦,一半是劳碌;一半是选择,一半是逃离…………一切,不可测,不可说。惟有怀中抱着的生命是“完整”的,因为其新降于人世,没有过去,只有未来;没有任何杂念和幻想,只有实颠颠的重量;只是一个会哇哇大哭的,还险些蹬腿蹬到他脸上的,生命。
父亲赶不回,母亲又生产劳累,他这个做哥哥的,只能按照这个地方的习俗,摊开那攥着他手指不放、鼻涕眼泪横流的银宝的小手,有点嫌弃,又有点紧张地,在其手心中轻轻亲了一下。而亲完之后,他就明白,自己不是神,给不了其可以实现的祝福,也无法代替父母,给予其充足的父爱和母爱。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地,陪伴其长大,照应其需求,保护其安全………他只是他的哥哥。父母不在时,是其最大的依靠。
幸好,等到赖惊涛赶回时,还是把属于父亲的吻给赖银宝补上。他看着出海一趟,瘦了半圈的赖惊涛,随着赖银宝诞辰之时便下在心中的连绵阴雨终于雨霁天晴,阳光倾落。被赖惊涛强劲有力的臂膀抱在怀里拍拍打打时,他忍不住笑了。彼时,二婶母指着挂上笑容的他,还半开玩笑半惊讶地和赖惊涛说,“我都系第一次见到咱家嘅金宝笑到似佢呢个年纪嘅后生仔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咱家的金宝笑得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呢】”。
他确实很久没笑过了。毕竟,整日陪在那样死气沉沉地、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拜伏的慕漪涟身边,换个人也笑不出来。
慕漪涟的抑郁和封闭,在生下赖银之后更严重了。二婶母越觉得她是个疯女人,抱着银不敢让她碰。而她也很“自觉”,从没主动说过要抱她的孩子,甚至连三叔公抱着银跑到她跟前和她闲聊,试图开导开导她,她从始至终还是半垂着眼皮,若渡世的大士一般,情绪毫无波动,惜字如金,只听不言。而若是真的心怀众生,慈悲为本的大士,又怎么会连自己生下的孩子都不肯看一眼?他越觉得自己母亲可恨,越看到其对赖银态度冷淡,就越是联想到小时候的自己。所以自赖银出生之后便几乎再没去看过她。
……他有时甚至希望她死了。但又想到赖惊涛见到她死了,必然会伤心,还很有可能再也无法对他“爱屋及乌”,所以才收回了这个“希望”。
而赖惊涛回来后很快就又出了次海,这期间,他没有去看守她,也不知她有没有再次自残自伤。后来还是二婶母跟人嘴碎,说慕漪涟念伏念到疯了,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认,他们海赖帮可不能有这样疯魔无情的主母,等惊涛再回来后,必须叫他休了她。这种话后来传到了三叔公,给三叔公听到了。三叔公立刻制止了自己的寡嫂到处说慕漪涟不是,随后便经常抱着赖银去慕漪涟房门前遛弯,一边晒太阳一边逗娃一边和屋中的慕漪涟谈天。而他的三叔公,可比三个他加到一起都幽默健谈。可能就是其之参与,多少打消了慕漪涟自残的念头,所以慕漪涟平平安安地活到了赖惊涛再次回来,亦和再次恨上她的他相安无事。
而等赖惊涛这次回来后,三叔公似乎和其提点了什么,所以赖惊涛推掉了下次出海的计划,陪在慕漪涟身边多留了一段时间。只是,其想要陪伴慕漪涟,慕漪涟可不想要其陪伴。那些天,他几乎可以天天看到自己的父母“吵架”,甚至“打架”。
慕漪涟冷,赖惊涛热。赖惊涛还比一般人更不惜脸,比任何人都爱慕漪涟。所以他们“吵架”,就是慕漪涟被逼急了,叫赖惊涛“滚”,骂赖惊涛“不要脸”,而赖惊涛非但没有滚,甚至会当场表演一个真·不要脸,直接迎难而上,抱住慕漪涟不撒手,什么甜言蜜语温言软语都往慕漪涟耳朵里面放。然后他们就到了“打架”环节。慕漪涟知书达礼,仪静体闲,骂人词汇来回也就那几个,打人一开始也只会锤锤打打。不过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人急了更是会咬人,他就见过慕漪涟飙把赖惊涛捶头暴打又上嘴咬过。那是真的和普通人家的泼妇没什么两样,大士耍起泼来也不过是眼睛红红,头凌乱,张牙舞爪,满脸怨戚,抓起手边的东西就扔,让人又好笑又可怜。而无论慕漪涟怎么打,怎么踢,赖惊涛都是挂着笑脸的,从来没喊过疼,没反击过半分,还是足够皮糙肉厚。即使满头是血,肩膀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他也能逢人便笑,跟人指着自己肩膀炫耀说,“瞅瞅,呢个系我老婆咬嘅,形状多好睇呀【瞅瞅,这是我老婆咬的,形状多好看啊】”。
不过有一次,赖惊涛不知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还是把慕漪涟彻底逼急了。她疯似的在屋里砸东西,瓷器碎裂的声音吓得附近所有人都从屋里探头看向主屋,好奇而又害怕,只有他和三叔公敢过去看看。他的三叔公心眼多,陪他一起去之前还绕路去抱上了在呼呼大睡的赖银,就怕是出现什么需要打感情牌的状况。而待他们过去一看,就看到慕漪涟把她的那把鎏银短刀抵在自己的脖颈前,纤细的脖颈上已然被割裂出一道鲜红的血痕。赖惊涛一脸紧张,却又只敢远远站着,就是怕进一步刺激到她,叫她下手伤害到她自己。三叔公见情况不对,本要抱赖银进去劝人,却远远收到了赖惊涛的一个眼神,遂而拉住他驻足屋外,暂时没有进去。只是那时赖银醒了,本能地对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感到害怕,于是哇哇大哭起来,惊动了慕漪涟。她回头的那瞬间,赖惊涛就冲了过去把她手中的利器抢下,然后紧紧抱着她不放,一直在说“对唔住”、“对唔住”……
……他是不知道,赖惊涛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慕漪涟的。
所以,那时他看向慕漪涟的眼神冰冷至极,即使知道她在看自己,也还是回以那般冷漠的表情。然而,可能在她的心里,他作为她第一个儿子,还是有着几分重量吧……所以那个时候,她即使被赖惊涛紧紧抱着,也还是出了一声可说凄厉的尖叫。她以赖惊涛都无法控制的蛮力一下子挣开束缚,然后就冲着漆黑的夜幕向着山后的林子跑去,披头散,状若疯魔,哪里有什么大士觉者的淡泊宁静…………就是一个女疯子。一个女疯子罢了。
他漠然地看着她匿入深夜,听着赖惊涛匆忙交代他们“交畀我,你哋都唔要过嚟【交给我,你们都别过来】”。之后,目送赖惊涛毫不犹豫地向着那片浓郁到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追去。他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无所谓。对于赖银的哭闹,以及三叔公似乎对他有交代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对一切喧嚣充耳不闻的他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按照赖惊涛教给他的办法,擦刀。然后睡觉。
那一晚,似乎在半夜的时候,赖惊涛就抱着慕漪涟回来了。他是不在场,只是后来听三叔公说,他们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沾着血,手腕都被不同程度地割伤了。即使那样,赖惊涛还是用伤手抱着慕漪涟,把像个小女孩一样紧紧蜷缩着自己身体的慕漪涟抱回来,踩着主屋一地的碎片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随后无论是打扫房间,还是找绷带包扎,赖惊涛样样都没叫三叔公帮忙,更没让其叫人去帮忙,沉默地做完一切后,也只是对其筋疲力尽地说了句“都休息吧”,没再提起他和慕漪涟的事。彼时,他三叔公还对他唏嘘,说在其心中,自己的侄儿虽然成了家,有了娃,但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在那一刻,惊涛静澜,骇浪止波,其才忽然现,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真正算是长大了,同时也再次认识到,自己的侄儿对自己的侄媳妇,实在是爱到了心底。这种爱包容万物,所以足叫一个心有猛虎的男孩成长为一个顾虑家庭的男人,从此冷静下来,耐心处理去生活里的一切鸡飞狗跳,鸡毛蒜皮。
这件事后,他再见他的父母,就现他们“恩爱”多了。同时,他们之间也多了些不需要言语表达的默契,以及只在眼里和心里流淌的情感————他时常看到赖惊涛待在慕漪涟身边,或是静静地陪她看书,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话家常。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避讳对慕漪涟的宠爱的赖惊涛,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妻子宠成一个宝贝,在得到其默许之下,亲自为她剪指甲、梳头,甚至为她打水洗脚。他也有现,仍然经常呆在屋里懒懒不动的慕漪涟,竟会在赖惊涛教他练刀时隔着窗子默默地将视线投注在他们身上,任凭清晨的朝阳在她身上洒下可谓温柔的金光。她默许了赖惊涛以抱着她的姿势陪她看书,默许了赖惊涛给自己洗完脚后附加的按摩服务。几乎没再有寻死的举动,甚至也没那么频繁而恐怖地拜伏诵经了……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她主动走出房间,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表情温柔地抱起赖银,和二婶母问起赖银的日常表现……………那一刻,他眼眶一热,差点没哭出来,还是赖惊涛从他身后突然拍了一巴掌,把他身为男子汉的眼泪给生生拍回了眼睛里。他回头,看着赖惊涛搭着他的肩膀,在晴朗辽阔的蓝天下望着慕漪涟微笑。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世界上一物降一物,而能住在同一屋檐下长久相处的夫妻,必然是能相互降服的。慕漪涟的一举一动,每个表情,都让赖惊涛魂牵梦萦,念念不释,爱得那般没出息。那么在她飙崩溃,连和她自己都无法达成共识与和解时,也只有他能包容她全部,用心将她劝服,用爱将她“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