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趙瀚開始閱讀《原君》,顧杲和吳應箕都心懷忐忑。
這篇文章是對君權的闡述,國家如同一個大商號,老百姓都是股東。而皇帝是被聘請的大掌柜,官員是被聘請的二掌柜、三掌柜和分號掌柜。
隱約透出限制君權的意思。
黃宗羲雖然豁出去了,但還是頗為緊張,一直在觀察趙瀚的表情。
讓人很意外,趙瀚居然在笑。
那種笑容,既非鄙夷,也非喜悅,更不是憤怒。就像……就像村塾先生,給學童評閱作業,那種意味很難形容。
文章很短,快讀完。
居然沒有發怒?
這出乎顧杲和吳應箕的預料,既感慨趙瀚之心胸,又驚於趙瀚之城府。他們認為,二者兼有之,趙瀚能夠容忍異見,同時又能控制情緒,心裡多半已經厭惡黃宗羲。
趙瀚問道:「你要限制君權嗎?」
黃宗羲回答:「代代聖君自然最好,但難免出現昏庸之主。」
趙瀚笑道:「你說百姓是股東,那麼請問,哪些是大股東,哪些是小股東?哪些股東說了才算數?」
黃宗羲頓時愕然。
「咱們往小了說,」趙瀚放下那篇文章,「天下這間商號,有一萬個股東。其中十個是大股東,他們可以推選二掌柜、三掌柜、分號掌柜。除了皇帝這大掌柜之外,其餘掌柜都得聽十個大股東的話。掌柜們與大股東聯手,編造假帳、虧空商號、貪污私挪。那麼,這個大商號是誰的?是十個大股東的,還是一萬個全體股東的?」
黃宗羲陷入迷惑。
趙瀚繼續說道:「大明這間商號,就是掌柜們在虧空,大股東吞併小股東的股金,導致商號一直做賠本買賣,而且還被滿清商號擠占生意。崇禎作為大掌柜,想要力挽狂瀾,卻誰都信不過。他一邊教訓其他掌柜,一邊逼著股東們投錢。大股東不願投錢,讓小股東去投。小股東沒錢,紛紛餓死。我跟李自成、張獻忠,都是被逼得沒法的小股東,只能撤資另建商號。」
顧杲、吳應箕雙目圓瞪,天下大勢還能這麼描述?
趙瀚又指著黃宗羲:「所謂東林黨、復社,要麼是二掌柜,要麼是想做掌柜的股東。你們自以為能把商號經營紅火,卻一直在貪墨商號的銀子。就算現在不貪,今後也會貪!試問天下清官有幾多?在我看來,閹黨與東林黨,都是一丘之貉……諸位別惱怒,我知你們有德行,但操守德行於治國安民何益?」
黃宗羲站起來,拱手說:「多謝先生賜教,在下告退!」
趙瀚說道:「就住在這條船上吧。」
三人被帶去船艙,跟隨軍的鄭森、鄺露、王岱、張家玉等秘書同住。
互相寒暄之際,黃宗羲拿出《家國天下論》,一邊重閱讀,一邊仔細思考。
翌日,坐船向西。
黃宗羲揮毫疾書,不但對《原君》進行改動,又接連寫出《原臣》、《原民》兩篇文章。
三篇文章合起來,大致內容如下:
萬民天生地養,以勞動求得生存繁衍。百工百業,沒有貴賤之分,都在為國家創造財富。
但是,人們需要抵禦天災,人們需要抗擊外敵,需要調解糾紛、懲治犯罪。於是,就要有一個領袖,這人便是世間君主。
君主由萬民供養,擁有至高權力。他的權力,是萬民賦予的,應該為萬民謀福祉,否則就屬於不稱職的君主。
萬民眾多,天下太大,君主一個人無法治理,因此需要文武百官和吏員。為臣之道,並非忠君,而該忠民。官員沒有食君之祿,而是在食民之祿。
《原君》、《原臣》、《原民》寫完,先是在船艙里傳閱。
鄺露驚嘆道:「先生大才,此曠世奇文也!」
「此禍國之言!」陶愛之大怒,「為臣者,自當忠君。便說趙先生,沒有他振臂高呼,能有江西大治局面?萬民便如羊群,沒有頭羊帶路,必葬身虎豹之腹。非萬民供養趙先生,而是趙先生安養萬民。我等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已!」
鄭森、王岱、張家玉等人,雖然沒有說話,但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吳應箕說道:「你我爭論無益,不如請趙先生過目。」
「去就去!」陶愛之氣呼呼說。
眾人結伴前往隔壁船艙,黃宗羲捧著稿件獻上文章。
這次趙瀚笑得更開心,點頭讚許:「甚合我意也,諸位且都坐下說話。」
陶愛之忍不住說:「總鎮,此文妖言惑眾。今後建立朝,若有人暗中煽動,或要惹出大亂子。便說成化、正德、嘉靖三朝,百姓也是艱苦,如有此文風行,恐怕大明早就覆滅,哪還有張江陵的變法?」
「沒你說的那麼嚴重,百姓活不下去便造反,有沒有這三篇文章都一樣,」趙瀚笑著說,「那些大同理論,還有這三篇文章,既是教人造反的,也是教君臣如何治國的。君臣治國不力,百姓自當造反。我的兒孫若為昏君,百姓也該造反,二世、三世而亡,亦自取其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