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鎬表情嚴肅起來,也跟著放下魚竿,拱手道:「請陛下指正。」
「卿之治史,只重政治,忽略其他,」趙瀚認真說道,「食貨經濟,文學辭章,佛道宗教,這些也是極為要緊的。史書里有了這些,數百年之後,人們通過讀史,才可知曉前人幾文錢買一斤米,知曉某朝某代盛行什麼文風,知曉當時的男女信仰什麼教派。」
朱明鎬說道:「《食貨志》自然重要,但文學和佛道,卻不必寫進史書。史書須當精煉,想知道前朝文風,自去讀前朝文章便可,或有專門研究文章之作。而那佛道,皆旁門左道,並非經國之典,不該在史書里設立《釋老志》。」
趙瀚笑道:「文學史也是史,宗教史也是史。就說前明的正嘉年間,為何突然有了前七子?突然就要文學改良?而文學改良之際,為何又恰好出現陽明心學和理學?」
朱明鎬若有所思,似乎抓到了重點,但又隔著一層窗戶紙沒捅破。
橫豎沒想明白,朱明鎬拱手說:「請陛下賜教。」
趙瀚說道:「元末明初,民生凋敝,經濟衰靡。又兼元蒙腥臊百年,文教不振。明太祖和明太宗,他們面對此種情況,當務之急是驅逐韃虜,是讓天下安定,是讓百姓吃飽穿暖。對外戰事且不說,對內想要安定,朝野思想便要統一,所以才要八股取士,所以要編纂《四書大全》、《五經大全》,就連孟子有些語句都刪了,程朱理學自然也被曲解閹割。」
「此言甚是。」朱明鎬點頭。
趙瀚繼續說道:「這種思想禁錮,放在明初是有利安定的。在此基礎上,洪武皇帝甚至搞出一整套規矩。冊封某些神靈,給神靈評出等級,又把一些神靈斥為偽神。就連和尚們,都不准再吃肉了。全國鄉鎮,又有一套鄉飲酒禮,老百姓該幹啥都規定好了。當時人心思定,商業也不繁榮,鄉間還在以物易物,商販最多在鄰縣買賣,跨省運輸全靠朝廷。洪武皇帝規矩雖嚴,天下百姓卻也喜歡。」
朱明鎬下意識點頭。
趙瀚接著說道:「可到了弘治、正德兩朝,這些規矩就不合時宜了,被曲解的程朱理學也不好用了。伱參與編修了《明史》,可去翻當時的食貨志,是不是工商業大興?是不是大量農民,脫離鄉村進城謀生?糧長制度名存實亡,鄉飲酒禮更是沒人提了。」
「確實如此。」朱明鎬贊同。
趙瀚說道:「程朱理學不合時宜,實質是思想跟不上國家發展。有識之士,就想著衝破思想禁錮,便有了心學和理學,便有了前七子的文學改良。在前七子改良文學之前,士大夫寫悼念亡妻的文章,都只能寫妻子生前溫良賢淑,不敢寫自己與妻子多麼恩愛。這怎麼能成?弘治、正德年間,民間思想早就開放了,為何文學思想還不能開放?」
「然也。」朱明鎬連連點頭。
趙瀚說道:「再說陽明公,不但改良心學,還重制定鄉約。為何要制定鄉約,就是因為朱洪武的鄉飲酒禮,已經無法再治理鄉村,大明朝廷對鄉村的統治失控了。」
「然也!」朱明鎬愈發覺得有意思。
趙瀚又說:「便說小老百姓,衣食不繼的時候,只想著吃飽穿暖。溫飽不成問題了,就想著吃好些、穿好些,對衣裳的樣式,對食物的味道,都有了更多的需求。而人口多了,鄉村耕地不足,農民就要湧進城裡。進城的農民越多,市民階層便壯大,這些市民階層也有自己的需求。你看心學的泰州學派,是不是就代表著市民階層?」
「然也,此真令臣醍醐灌頂!」朱明鎬恍然大悟,很多問題突然就想通了。
趙瀚說道:「政治、軍事、思想、文藝、經濟、宗教,這些東西,都是歷史的重要構成部分,缺一不可。」
朱明鎬問道:「宗教為何重要?」
趙瀚說道:「天意難測,人心思定,總得信些什麼。洪武帝自己就是明教出來的,對宗教深深忌憚。他不僅禁絕明教,還把佛道也圈禁起來。他不許和尚吃肉,又把和尚道士細分出職業。哪些和尚穿哪種顏色的衣服,有的和尚管理寺廟,有的和尚負責講經,有的和尚專做法事。再加上度牒制度,可以下山講經的和尚,跟不上人口的增漲。那會出現什麼問題?」
「假和尚橫行。」朱明鎬說。
趙瀚點頭:「就像萬曆年間,皇帝不讓補官,全國一半郡縣沒有主官治理。這地方權力缺失,自有豪強來占據。同樣的,可以講經的和尚道士不夠,那就有假和尚、假道士填補。這些假僧道,無非斂財而已。可只是斂財還好,就怕他們野心膨脹。弘正年間,百姓苦不堪言。百姓越是悲苦,信教的就越多。假僧假道許以種種好處,苦難百姓便深信不疑。」
「白蓮教?」朱明鎬驚呼。
「不止白蓮教,各種各樣的旁門左道,」趙瀚說道,「從某個時期的宗教狀況,就能窺見當時的政治是否清明,推測當時的百姓是否安樂。」
朱明鎬猛然站起,再次向皇帝禮拜,不過這次卻是行的弟子禮:「陛下學究古今,若論治史,臣萬不及一也!」
趙瀚說道:「你既然要治史,那就繼續治吧。《大同月報》也可以管著,具體事務,由副手來做,你只負責為重要文章審查把關。」
「臣領旨!」
朱明鎬現在心裡想的,卻是趕緊回家寫論文,把皇帝剛才說的內容,與自己的史學研究結合起來,重制定今後的歷史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