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涉拍了拍李珏的肩膀,笑道:“制府啊制府,在这上头,史相爷比你看得清楚……扬州是出了事,可扬州不能有事,所以扬州就没出事……你明白么?因为史相爷支持的,也只是他自己罢了。”
说到这里,贾涉大笑而去。
李珏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身影,过了好一会儿,才现几个自家的伴当小心翼翼凑上来。
被贾涉软禁的几天里,这几个伴当人影都不见,这会儿看来,一个个脸色不错,倒没吃过苦头。
李珏没好气地喝道:“你们几个看我做甚?赶紧去城北蜀冈,看看忠义军的动向!若有异动,立刻报来!”
忠义军毫无异动。
军营外头,固然刁斗森严,人声肃静;军营里头,杨妙真摆了宴席,招待宣缯。
早前两年里,楚州忠义军在外应对的,一直是刘全和国咬儿两个。这时候,她出面招待,便等若正式地站到台面上来了。
宣缯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杨妙真本人,更没想到杨妙真如此年轻,又如此英气逼人。大宋的女子有抛头露面做生意的,但能领兵厮杀的,近代以来可绝无一人。
他既吃惊,便对杨妙真甚是尊重。在席上探问杨妙真自北而南的经历以后,更是频频拊掌赞叹,他连道,有幸能见到此等巾帼女杰,回朝以后,怎也得推动有司,赠杨妙真一个县君的封号。
这酒席上,酒是从城里新买的好酒。菜肴较之于临安风味,却粗劣些,也远远不及扬州城里高官巨贾的享受。但宣缯不端架子,拉着刘全连喝了几杯,又拉着国咬儿互相敬酒,很快就有点醉醺醺了,舌头也大了起来:
“咱们南北两家,想要往对面安排些探子,那真是太容易了。早年大宋会子贬值,又有苛捐杂税层出不穷,淮南地界一直都有农人无以为生,大批逃亡北地。后来大金境内有括地,有战乱,山东地界南逃的百姓,每年也都数以万计。更不消说这两年来贸易兴盛,往来商贾不计其数,往其中安插几个奸细,着实不难。不过……”
宣缯拿着酒杯,看了看杨妙真,又看看刘全和国咬儿:“不过,安插探子容易,要做别的,却难。南来之人想凭借武力直接攫取利益,更难。便如杨友,实在是咎由自取。”
刘全哈哈大笑:“还好我们与杨友不同,我们这种挣命流窜的穷鼠,若非朝廷给口饭吃,哪还有什么武力?又哪里敢想什么利益?”
宣缯瞥了他一眼:“老刘!你别急,听我说!”
“凭借武力拿不到,却不代表没有利益。比如我大宋军中的精兵良将,往往系当时的归正人,数十年来,多赖他们扞御力战,国势以安。我大宋给出的钱财富贵,也不在少数。”
“大宋若信得过我们,我们自然也会扞御力战,扶保大宋。”
“大宋当然信得过诸位!”
宣缯拍着桌子,酒都洒在袍袖上了,浑若不觉。
“怎么会信不过?大宋官家宽厚,宰执明达,一向都视归附之人如赤子。绝无半点猜忌,此番杨友祸乱扬州,以至于淮东经略安抚使身死,朝中对此多有猜测。可是史相派了我来,告诉诸位,朝廷信得过你们,朝廷绝不会受那些无稽之谈的蛊惑!楚州、真州,仍是忠义军的驻地,朝廷拨付的钱粮一文都不会少!两地的统制,你们自己推选,朝廷必然同意!你们放一百个心!”
说到这里,宣缯环顾重将,众将转眼去看杨妙真。
杨妙真像是有些走神,过了很久才注意到众将的眼光。
她笑了笑,转向宣缯,慢慢地道:“大宋朝廷信任我们,这是无上的光荣。我们自然放心,也自然愿意报效大宋朝廷。日后淮南地界,再有杨友这等逆贼,我们依然会毫不留情地将之剿平,朝廷也可以放心。”
“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话里带刺,宣缯恍若不知。他欢畅大笑,笑了会儿,神情忽然一敛:“无论哪里来的逆贼,忠义军都会将之剿平的吧?”
杨妙真也笑了。
换到两年前,宣缯这一通话,她都听不明白什么意思,更不消说互相打哑谜了。好在现在的她,和两年前全然不同。
按她的冷淡性子,本来并不愿掺和军政,当年红袄军极盛的时候,她也只以斩将搴旗而着称。怎奈兄长战死,那么多人怀抱着期待聚集在她身旁,把她当作寄托也似,她不得不承担起责任,回应人们的期待。
两年下来,她虽然说不上引领众人,却也把红袄军余部数万男女的想法,摸得透了。
他们的来历,本就复杂,包括了山东地界的失地贫民、破产商贾、盗贼、逃兵、乡豪、官吏等诸多背景,每人都有不同的愿望。当年杨安儿聚合他们,是靠着大撒钱财,再用泼天的富贵诱引。结果享受富贵不到半年,红袄军就失败了,这些人回顾过去,想到十数年来从起义、招安,到再度起义、遭到背叛的经历,已经对外人毫无信任可言。
更不消说地位较高的将士们,原先都是杨安儿麾下的元帅、大将、节度使,都曾经开府建牙,为一地之雄。如今虽然落魄,他们犹自一个个地心气极高,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绝不愿意为他人效力。
对他们来说,在山东失败以后,淮南是个绝好的落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