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资料完全是关于江浩的,包括他幼时被拐卖的经历,六岁被福利院收养,十八岁之前在那里长大,成年后在龙山市做房产销售,二十四岁认识沈玉,不到一年便结婚,两人在吉宁县安了家,二十六岁时生下江妍,四年后婚姻破裂,江浩和一名姓李的风尘女子混在一起,不到半年被骗光了全部身家,之后他身无分文来到青山县,在一家汽修厂打工,十年前老板改行,他把这家店兑了下来,一直做到现在。
二十多年来,无论是露水姻缘还是逢场作戏,他身边没再出现过女人,那个和他一起困在废墟里的年轻人叫陈庆,是汽修厂的学徒,跟了他六年了。
江妍一字一句看得仔细,这份资料更像是江浩生平的简介,太详细的内情已经无从考查,江妍心里有很多疑问,比如他和妈妈是如何相识,如何相爱,为什么抛妻弃女走得那么坚决,只是因为那名风尘女子还是有别的原因,他二十年来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找过她们……
江浩已经去世,如今这些疑问将注定将无从考究了。
江妍放下手里的资料,抬起头看着顾聿珩,缓缓开口道:“帮我把他火化了吧。”
顾聿珩道:“好,我来安排。”
……
日出东方,又是新的一天,江妍收拾好心情,面色如常地回到救助中心,投入了忙碌的工作中。
午饭时间,江妍找到了陈庆,陈庆左腿从膝盖处截肢,左臂的情况好一些,但也包着厚厚的纱布,肋骨骨折没有移位,已经做了手术,用了胸带外固定。
江妍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仰面躺在病床上,额头的伤口已经换了轻薄的敷贴,右手输着液,双眼空洞地望着顶篷。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大夫对病人固定的开场白,江妍站在了陈庆的病床边。
陈庆费力转头,眼珠先一步落在江妍脸上,定了定,突然有了几分神采,“你是救我的女大夫!”
江妍点点头,可一转眼,陈庆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眼神黯淡下来,“谢谢你救了我,可惜了江叔,他……他是个好人。”
江妍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对江浩的评价,心中五味杂陈,“你和他认识很久了吗?”
陈庆语气落寞,“有好几年了,我小时候去偷汽修厂的零件当废铁卖,江叔抓到我不但没打我,还教我修车的手艺,让我靠本事挣钱吃饭。如果不是遇到他,我可能早就学坏了。”
江妍问道:“你是本地人吗?你父母呢?”
陈庆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刚记事儿时我妈就跟人跑了,我爸带着我,一边打工一边找她,常常是一个地方待不了几个月,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打听,过了好几年。我十三岁时的那个夏天,很平常的一天,一觉醒来我爸也不见了,我等了三天,他也没回来,我饿得受不了,跑到街上偷东西,说起来我运气还不错,遇到了江叔,他收留了我,让我不用流落街头。”
陈庆说完,再次看向江妍,这次他的目光在江妍脸上至少停留了五秒,才开口道:“你……是江叔的女儿吧!”
江妍心跳不由得加快,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他和你说过……他家里的事?”
陈庆垂下眼,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连叹气都免不了几分故做老成的意味,“看来我猜对了,他什么都没说过,我只是看过一张照片,你和照片里的婶婶,太像了。”
照片?江妍匆忙掏出口袋里的那张合照,正面冲着陈庆,声音带了几分急切,“你说的照片,是这张吗?”
陈庆掀开眼皮,定睛看去,很快便点头确认,“没错,有好多次我现江叔神神秘秘地看什么东西,我一过来他就往枕头下边藏,我好奇问他,他也不答,再问就火。去年五月份,我记得好像是刚过完劳动节没几天,那天江叔喝醉了,他一直哭,我从没见他哭得那么伤心,我送他回屋里睡觉,在他枕头底下看到了这张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年轻的时候……”
说着说着,陈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地想要坐起来,下一秒疼得龇牙咧嘴又躺了回去,他喘着粗气道:“照片怎么会在你这儿?是在江叔身上找到的吗?那天中午,我走不开,他,他去对面的小店吃饭,还说吃完帮我带回来一份……江叔、江叔他不会是为了这张照片才回去的吧!”
江妍拿着照片的手禁不住地抖,她按住陈庆的肩膀,让他不要乱动,陈庆一扭腰,右手撑着床,竟然想用一条腿站起来,一名护士闻声小跑过来,死死按着陈庆的右臂和右腿,陈庆像一条残了半边身子的鲶鱼,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力气。
他红着眼睛,眼泪顺着眼尾流下,滴在枕头上,哽咽着道:“妍姐,江叔最宝贝那张照片了,江叔、他可以不死的……”
江妍胸口像是被重重一击,呼吸都是疼的,她强忍着冲出眼眶的酸涩,扭头避开陈庆,交待护士照顾好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下午,6续有伤员运送过来,已经过了黄金救援72小时,送过来的伤员数量比前两天少了很多,但江妍仍像一台麻木的人形机器,抢在所有人前面,不知疲倦地清创、缝合、手术、包扎……
她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救治伤患中,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她怕自己的大脑一旦有闲下来的时间,便会去想江浩,想他为什么会珍藏那张合影,为什么明知道危险还冲回去拿照片,为什么在五月的那天喝醉,还哭得那么伤心,那天一定不是五月九号,一定不是!
五月九号,是江妍的生日,金牛座的女孩,执拗、坚韧,认死理儿,她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凭什么一个从没尽过父亲责任的人,死了以后还要在她这里博取存在感,妄想动摇她硬了二十多年的心!
下午六点,江妍终于走出帐篷,她的脸色白得吓人,更衬得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江妍抬起头,看见远处走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向她的方向走来,越走越近,近到可以看清他手中托着的盒子,深红色实木质地,暗纹雕花,方方正正,像一个缩小版的木房子。
江妍盯着那盒子出了神,顾聿珩已经在她面前站定,顿了两秒,沉声道:“阿妍,江叔叔的尸体已经火化,这是……”
江妍觉得她的心突然空了一下,耳朵嗡嗡作响,只见顾聿珩的唇瓣一张一合,她却什么都听不到。就这样了吗,结束了吧!原来这么简单,来亦来,去亦去,无论是谁,殊途同归,一缕烟、一捧灰,所有的所有,不过如此。
江妍觉得身子很轻,像是要飘起来,嗓子眼涌出一股腥甜,她没有刻意压制,几乎是转瞬之间,有什么东西冲口而出,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她好像真的飞起来了,因为她看到了天边的晚霞,离得那么近,血红血红的……
“阿妍……阿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