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景象瞬息万变,时而是山间小路,时而是酒肆茶楼,时而又是空旷的村庄,可以说什么都有,景象看起来如此逼真,可感觉起来又那样虚幻,那样奇幻,只因这里没有一个人,到处是死一样的沉寂。那老道再次蹒跚着走了过来,他长年狰狞的面孔此刻却展露出了笑容,大概是难得看到褚嬴失落的模样,他略带嘲讽的道:“这么多年了,我也看厌了你霁月风清的模样,该让你尝尝想得而不可得的滋味。”
褚嬴惆怅的心境被这老道的出现打破了,生气道:“我难受,你能有什么好处?”
老道嘿嘿一笑:“没什么好处,就是高兴,一千多年了,只能对着你,你又永远是那副模样,我当然厌烦。”
此人正是南梁时期的释法鸾,几乎在褚嬴离开王府同一时期,他失落了棋子,因此他便认定棋子是褚嬴盗走的,萧综有求与他,也乐得他误会,当时便和释法鸾一起痛斥褚嬴,并拿出百金以慰他失去宝物之痛。他也到死都不知道棋子竟是萧综偷的。之后他仍在魏梁两地穿梭,除了寻觅弈棋高手,帮萧综联络消息,又多了一件事,便是打听褚嬴的下落,一路下来,他也曾偶然到了褚嬴开的幽玄棋馆,险些和褚嬴撞上,幸而被石兰充作庄家,杀他了个片甲不留。时光飞逝,如此庸庸碌碌过了两年之久,江湖上再没有半点褚嬴的痕迹,他也逐渐心灰意冷,不过事有两面,没了星心子的臂助,他下棋便只能凭自己本事,因此,自己的棋艺竟涨了许多。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两年后,他自觉精力疲倦,无心再找,便回归了北魏,其时正逢上北魏孝明帝元诩效法汉文化,举行棋会,他的棋艺在南梁虽数不上,在北魏却是个中翘楚,可说是无人匹敌,在棋会上一举夺魁,当时便被封为中书郎,不再做道士了。然而命运又跟他开了个玩笑,官没做两年,北魏又生动乱,江山几经易主,他这官做的是到处受气,备受欺凌,相比之下,他又觉得做道士来的轻巧,因此就驱赶了身边的女人,携带着多年来搜刮的财宝,归隐了山林,还恬不知耻自封为棋神,为自己修建长生祠,受万家香火,加上他数十年星心子傍身,竟染了些仙气,虽不能到肉身不死的境界,百年之后因缘际会,也入了这棋局幻境,借着天地人灵之气,得保了一缕灵识,与褚嬴一起浮游于虚空之中。这幻境本是茫茫一片,释法鸾一来,又带了些人文景象,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大致如此吧。因此,褚嬴虽厌其人品低劣,也聊胜于无人陪伴,下棋之外,有时也会和他咸淡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说起偷盗棋子之事,他便想起萧综是为自己所盗,也不否认,那释法鸾也是一千多年的积恨无处宣泄,要真撕破脸,也是不可能的。说来也奇怪,生时,褚嬴是他俎上鱼肉,死后,他又处处受褚嬴桎梏,这一千多年他能灵识不散,尽是依附褚嬴得来的便宜。
可三十年前,也不知是天缘还是人事,梁时月降生在一场千年难遇的流星雨夜里,褚嬴能感觉到自己和他有某种牵连,直到他开始下棋,褚嬴才逐渐感觉到人魂合一的快感,他终于重回人世了,他开始还算了算年份,惦念了几日的小光,盼着什么时候能去找他,可是很快他便觉出了异样。他能感知这副躯体所有的感觉,却常常无法控制这副躯体的言行举止,他会做好事,也做坏事,但好像坏事居多,他做什么事都是随自己高兴,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来。
他会拉拢朋友,内心却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都不如自己聪明,他也会在长辈面前装的乖巧懂事,撒娇邀宠,也会为了无聊的事和人吵架,会骂人,甚至莫名说一些刻薄的言语,会谎话连篇,会为了一些褚嬴都不屑的利益做一些违心的事,那时候经济萧条,他的家境已经算好的了,但距离富足还有些距离,十一二岁的时候,爸爸为了让生活过的容易些,带着他和旁人赌彩旗,没有不赢的,他也从不拒绝,还瞒着妈妈,和爸爸五五分账,然后去买很多东西,有穿的戴的玩的,当然还有书,他很爱看书,尤其是围棋类的书籍,他会讨好女孩子,也未必是真的喜欢,大概是纵横千年的意识让他觉得被异性喜欢是值得夸耀的事情。
褚嬴觉得奇怪,好像自己只拥有褚嬴的记忆,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能体会到挥霍金钱的快乐,也喜欢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喜欢被人宠爱,被重视。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好是坏。当梁美人察觉出他们父子二人的异样,现爸爸带着儿子去赌棋之后,将父子两人狠狠的教训了一顿,骂爸爸为了点蝇头小利教坏儿子,而梁时月当场积极的认错并保证不再犯,其实他在说谎,他只是想逃脱罪责。接下来的事更令他羞耻难忍,由奢入俭难,他习惯了大手大脚的花钱,没钱了还会去赌棋,爸爸已经不敢再去了,他甚至还从旁鼓动,因为他想要钱。一天晚上,爸爸并没有陪他,他竟大着胆子孤身前去,但他终究还是天真了些,爸爸在旁边的时候知道把握分寸,赢的差不多就会脱身,那晚他赢的太多了,从此被人惦记上了,第二次再来,对手开始对他作弊,对手哪里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能有这般眼力和心机,还是一个被作弊伤的很深的人,褚嬴对此最不能容忍的,当场将那作弊的人指了出来,他跟别人较真了,也真的生气了,为此还被打了,那件事之后,妈妈忍无可忍,便和爸爸离婚了,他第一次愿意将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替爸爸说了一车的好话,可是梁美人心意已决。
为此他自责,他破坏了一个家庭,也失去了被父母宠爱的感觉,这些都是他咎由自取,他自责的想要消失,然后他真的消失了,褚嬴回到了千年幻境之中,将所有的欲望随着他的灵魂压制在了心底,成为了一个看似活生生,其实寡淡之极的人,他再也没有做坏事,甚至听话极了,成绩是最好的,修养是最好的,脾气也是最好的,只是他不敢也不愿让这副躯体触碰棋子,他怕自己忍不住冒出来。
见儿子变得这样优秀,梁美人更觉的与丈夫离婚是无比正确的决定,她也并不如何爱自己的前夫,她越来越爱自己和儿子,成了现在的梁美人。
梁时月的记忆就是这样错落铺陈而来的,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褚嬴的,但他什么都不大在意,也就很多事不记在心里,父母为什么离婚这样重大的事,他都记不清楚,还是在梁美人的只言片语中自己合理化了剧情。褚嬴其实一直都在,潜意识里影响着他,但因为他的不在乎,他也不知道,哪怕他身后每天都跟着一个人,他都懒得回头看一看有没有。
其实褚嬴这个名字他早就用过,他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常跟懒师父下棋,那时候懒师父并不懒,也不在藏经阁,但是俩人常常偷入藏经阁翻阅棋谱,方丈见他有此嗜好,便大开方便之门,让他留守藏经阁。梁时月偶然看到了那本南梁棋谱,有心想炫耀,便指着无名局给懒师父看,吹捧道:“告诉你个秘密,我其实是个神仙!这局棋就是一千多年前我和梁武帝下的。”
懒师父冷哼一声:“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就是梁武帝!”说完哈哈一笑道,“小屁孩,跟我来这套。”
梁时月见他不信,又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可是南梁第一棋手褚嬴!”
“褚嬴是谁?没听说过!”
“我和小光还跟你一起下过棋呢!”说罢才想起来这是二十年后的事,他是不会知道的,索性才道:“算了,跟你说了也白搭,你才是小屁孩呢,有眼不识金镶玉。”
他只说了这一次,蜻蜓点水的记忆,哪怕的认真地想,也记不起那时候说了句什么话,但懒师父记住了,事后想想,他那句话怎么都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出的,所以他记忆深刻。
后来他的父母离婚了,梁时月性情大变,兰因寺也渐渐不去了。长大成人后,他再次光临兰因寺,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了。
谁的夜里没有梦,哪怕是不眠之夜,也不免要听到几句自己的内心的话。
那一夜醒来,梁时月记得了梦,他的心正如他心底的褚嬴一样,乱了。第二天早晨,生物钟早早的叫醒了,他却没有如常早起,更没有起来做早餐,早上九点多,时光见他从卧室里走出来,深情的凝望着时光,然后是笑,从眼底溢出的笑。
时光道:“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晚,我都饿了,今天早上吃什么?”
“吃什么,也要问我吗?”他仍是笑,走过去,靠近时光,细细的看。
“平时不都是你在家做的吗?”时光觉得他有些不同,具体也说不出来怎么不同,就好像一块冰一夜之间化了,滋润的满院子绽放了桃花似的。时光不禁问道,“什么喜事,笑这么好看,哦,我想起来了,你今天要去见妈妈了!”
“不是啊,我是看到你才这么开心的!”褚嬴淡淡的微笑道。
时光将手举的老高,放在梁时月的额头上道:“也不烧啊!怎么感觉跟换了个人似的!”
“小光!”他的心颤动着,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我···是褚嬴啊!”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来,令时光感觉遍身酥麻,他心中萌生一个念头,问道:“褚嬴?”他有些不敢相信,喜道,“对,梁老师从来不会这么叫我!你真是褚嬴!”
“小光,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又能在一起,下棋,说话,谈心。”褚嬴的欣喜是纯粹的,但心情又不免患得患失,倏然之间降临的美好,是不是也会忽然消失呢。或者是他等待的太久,太苦,以至于心都要沧桑了,淡漠了。可在见到时光那一刻,漫长的一千年却好像只是刹那芳华,时光还是那个时光,褚嬴还是那个褚嬴,至少,他想做那个褚嬴。
“你······”时光开心的几乎要飞起来,扑过去抱住褚嬴,又拉着他的手道,“你快捏捏我的脸,我是不是在做梦!”
褚嬴看到他活蹦乱跳的,好像一只兔子,自己也不禁要被感染了,双手同时在时光的两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问道:“疼吗?”
“不疼,还真像做梦!”说着仍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