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玦坐了起来。
身上又酸又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心脏的压迫感告诉他,他刚才真的差一点就死了,若非那个梦……
可那个梦,也着实太过奇怪了些,九谏是六皇子?赵靖柔那个莽撞粗鲁的臭丫头要当太子妃?真是笑死他了,怎么会把这两个人联想到一起啊,虽然靖柔临终前和九谏单独不知说了什么,九谏也伤心的哭晕过去了,但是……但是……
卫明玦的脑子卡壳了。
如果他们两个之间真的没什么过往,单凭那几天的相处,靖柔为什么会越过自己和九谏说话?细想起来,李匡儒当时的态度也耐人寻味,李匡儒西行一开始的名头是什么?是找六皇子,可是西北事变后这件事他就再没提起过,皇叔也没有继续派人,寻找六皇子好像就是一个掩盖调兵平乱的借口——真的是借口吗?还是……真正的六皇子,早就已经找到了呢?
而且楚赦之的样子……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地说此事中有人会假冒六皇子?而且还强调一定是假的,一介江湖人,知道的还能比自己还多?可如果他真的掌握了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内情,那这内情又从何而来呢?
那些被他下意识忽略的种种细节重现在脑海中,连成一张紧密的网,网的尽头直指向他所不敢面对的答案。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九谏是六皇子怎么说也太离谱了,而且皇叔的儿子本来就那么零星几个,别说跟先帝比较了,算上前朝的历代皇帝,他的子嗣数量也是很少的,流落在外的六皇子要是真的被找回来了,怎么能不赶紧接回去好好保护起来啊!
也不是不可能。
卫明玦时灵时不灵的政治敏感信号告诉他,现在绝不是六皇子回朝的最佳时刻,老三和洛书赟倒台后,护国大将军和俪皇后的冤屈洗清,六皇子一旦回来,便又是众皇子中身份最尊贵的嫡出。可是最尊贵同样也代表最危险,因为他除了皇叔的宠爱什么都没有,其他皇子身后却有各种各样的势力支持,且如今正值国家吏治改革的关键期,朝野内外暗流涌动,此时回来,便是在勉强维持表面平静的湖面投了一块惊天巨石,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石惊起千层浪”。对于落难的六皇子来说,成为众矢之的的苦在十二年前吃的还不够多吗?
还有就是……卫明玦扪心自问——如果九谏是六皇子,他真的希望九谏回来吗?
撇开他对九谏的那点私心,他的答案依旧是:不希望。
卫明玦喜欢九谏和卫明玦是沈清的好兄弟并不冲突,但如果把这句话里的“九谏”换成“六皇子”,便是南辕北辙的两个定位。虽然卫明玦总是抱怨沈清的“啰嗦”,喜欢叫他“小古板”,但这也同样说明了二人之间的亲密,哪怕是三皇子气焰最盛的时候,他也坚定不移地认为沈清是皇子中最出众的。站在卫明玦的角度,沈清符合他心里所有对贤王的想象——为人正直,行事公允,严以自律,待下宽仁而不失威仪,外祖温家对子弟的管束也非常严格。卫明玦不觉得沈清差在哪里,因此,对于能够威胁到沈清地位的传闻中的六皇子,他内心其实是抵触的。
卫明玦知道,作为得到皇叔偏爱的存在,谁都可以讨厌皇叔的偏心,只有他没有资格。但人如果知道没有资格就能忍住不做不想的话,这世上就不存在王朝更迭一类的事了。卫明玦也同样无法控制自己对沈清的偏心,从小到大,他从沈清的眼中见过失落、黯然、寂寞、羡慕等等情感,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对自己的嫉恨,他亲眼目睹老七为了得到皇叔的一句夸奖有多么的努力,即便得不到也只有短暂的失落,然后便会激励自己下次做得更好,沈清的心性坚韧美好得令卫明玦自愧不如。有时卫明玦也会暗暗埋怨皇叔,为什么不多看看老七呢?为什么不能多夸奖一下他的努力呢?可当自己对上皇叔慈爱表面下那洞彻人心的锐利目光时,所有的话就又咽回了嘴里。
皇叔的宠爱不是假的,但却是有前提的——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卫明玦可以对任何皇子产生兄弟之情,却不能有和皇上相反的立场。他是长公主之子,倍受皇恩的千金郡王,这身份看似稳若泰山,但如果他凭此就妄图左右圣意——卫明玦毫不怀疑,皇叔能给出去多少,就能收回多少,狠狠心还能收个利息,利息就是他的人头。
扯远了——卫明玦郁闷地叹了口气,想这么多干嘛,他现在都自身难保了,万一真的死在这里,管他什么小六小七都与他无关了。
目光移回一地腐尸上,周围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清……欸,看不清?
卫明玦突然想到,自己刚才搜出了一堆破布木块,还有零星的碎铁片,正好可以尝试一下“钻木取火”这种古老的方式,反正情况也不能更差了。
“哈哈,成功!我真是个天才!”经过好几次失败,卫明玦终于得到了光源,不用再摸黑查看四周,他现了一些刚才没有现的东西——第二具男尸手里攥着一块残卷,卫明玦把那块残卷抠出来,现是动物皮制成的,上面有青黑色的笔画,他只能看懂“南耳道”三个字。
这是……看着倒像是什么工程的图纸?
刚才看不见还好,看到了尸体真容卫明玦忍不住又是一阵反胃,但他忍住了呕吐的冲动凑近尸体细看,一看之下便现了一点东西。
“动物皮是可以吃的,这些人……”卫明玦心里一阵寒意,这些人难道是活活饿死在了这里所以连图纸都吃了吗?
他的目光飘移到尸体的肚腹中,欲哭无泪:“我就说楚赦之是有些邪门在身上的,昨晚还嫌弃他挖尸体内脏臭的要死,现在全报应到我身上了……他还借了我的剑,现在这是要我徒手掏胃啊!”
想到这里,他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情感已经泄地差不多了,现在的眼泪纯属是被尸臭味熏的:“徒手掏胃就算了,三清上神佛祖保佑,千万要给我一张能看的图纸,让我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保佑保佑!”
深吸一口气,他闭着眼睛忍着又滑又腻,又腥又涩的恶心触感从尸体的喉咙往下掏,尸体的内脏已经失去了弹性,又没腐烂到极点,给卫明玦的感觉就是一摊烂掉的肉泥争先恐后的往自己手上挤——光靠想象就能把卫明玦逼得快要吐出来。
该说苍天不负有心人,还是傻人有傻福呢?总之卫明玦的运气还不错,没花多长时间就掏出了一卷完整的图纸,同时在尸体的后心处现了一个被利刃捅出来的洞。
像是真的有人在保佑卫明玦一样,他心心念念的图纸没进到胃里,保存的还算完好,虽然有血,但不影响观看。
“此道仿熙元灵太后胡氏墓御道建,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通龙台观阊阖道,下通天水镇太社社南凌阴里,即四朝时藏冰处也。”
卫明玦借着火光细细地读着图纸背面被血洇湿的小字。
“阊阖道,祭天门,通天道有金宝瓶,瓶下金盘三十重,周匝金铎连铁锁,铁锁四道引浮图。”
“浮图有九级,角角悬金铎;浮图有四面,二户六窗漆朱丹。扉上金钉有五行,合有五千四百枚。高风永夜,宝铎合鸣,铿锵奏响亡人钟。”
“余皆贱民如野草,唯有一冤撼天高。”读到这里,卫明玦手指轻颤,心中骇然——这是图纸,亦是遗书,他又猜错了,这图没有进到胃里,后心有致命伤,表明此人并非饿极了才将图纸吃下,而是在被杀前将遗书吞下期望保全证据。他们是一群性命不被“贵人”们放在眼里的土木工匠,可以想象,在建造完图纸上画着的这条密道后就被人无情的灭口后,他们的心里是有多么绝望。
“……余皆白服至荆州,牛世隆命余等修此暗道,余已察不法,然无力抗之。余等生无一罪,何忽今日,枉致无理!……生死有恨,言雨泪,哀不自胜。世隆不顾信誓,枉害百姓,余未习军旅,虽皆义勇,力不从心。临终将此图存于腹中,倘若三清有灵,必叫人查明真相,张吾冤情!”
以上便是遗书的全部,正面便是整条密道的布局图,卫明玦现在所在看似密闭,实则也和密道相通,照着这张图走,若不出意外,大概一个时辰左右便可以从龙台观出去。卫明玦捧着图纸怔怔半晌,郑重地双膝跪地,冲着这些工匠的尸体叩三次。
“怀恨出家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卫明玦将图纸踹入怀中:“非七……九谏,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无论是九谏还是老七,抑或是皇叔,他们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彼此,也不该是彼此,在西北时九谏便已经暗示过他,是他愚钝,竟然现在才想明白。
“牛世隆,是你们仇人,不,仇人之一的名字吧。”卫明玦咬字极重,像在用生命下一生的誓言:“长公主之子卫明玦在此立誓,拼尽全力,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