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的这双手很温暖,手指修长,指腹有一层薄茧,却一点都不粗糙,一看就是双灵巧的手,一双……干净地令自己自惭形秽的手。
我觉了他的走神:“你在想什么?”
班莒道:“从前在杀手堂,我接过四百六十八单,死在我手上的人过千数。以六皇子的立场,我是否罪无可恕呢?”
“至少要判个斩立决吧。”我笑睨了他一眼:“你是在向我自吗?”
班莒张了张嘴,又复而闭上:“知道我杀了这么多人,你还愿意请你师父治我的病吗?”
“你知道吗,有道德,有羞耻心的人才会像你一样自卑。”我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好,我且问你,杀手堂是你创立的吗?世上的杀手仅你一个吗?”
“国有乱象,淫邪左道应运而生,当初遗弃你的夫妇不曾伏法,雇佣你的人藏在暗处,难道所有的罪过都在你一人身上吗?世间乱象频生,国法毫无威慑,若要问罪于你,天子亦当服刑!”
班莒愣在原地,他此前从未对“皇帝”这两字产生半分尊敬之心,却在这一刻重新明了这两个字的重量。他曾对唐东山嘴里的“真龙天子”嗤之以鼻,但如今却觉得……如果世上真的有所谓的“天生帝王”,则必是眼前之人!
班莒道:“我现在大概可以理解平阳王为什么自尽了。”大抵就是……自己的野望在真正有明君之相的人面前粉碎一地,既羞又惭,无颜于世吧。
“你看他自裁谢罪,觉得很解气吗?”我双眸微黯:“我若是那些受害者,只会觉得屈辱恼恨,他本应明正典刑认罪伏法,但以我对当今皇帝的了解,若平阳王不自裁,他绝不会将其处以死刑。”除非我将沈宣泽对叶家做的事告诉他。
班莒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皇室的尊严,朝廷的立场。”我眸光中有一丝冷意:“虫五和观沧澜研制活死人时损耗的平民百姓如今尸骨难寻,身份也极难辨认。现在他手中的活死人基本来源于江湖,那么从表面上看,平阳王所伤害的大部分都是江湖利益,且并非主谋。朝廷于江湖之间的隔阂非一朝一夕能够消融,若为江湖人斩杀曾有平乱之功的亲王,那么朝廷对江湖便示弱太过,皇室尊严何存?”
我的确说过不杀沈宣泽,也承诺不会透露他对叶家所为,但漠视治下奸人残害百姓触犯国法,沈宣泽自裁算他乖觉,他若不肯就死,就算这次我不动手,来日必寻他法杀之!
班莒道:“这就是你不想要那个位置的原因吗?”一旦成为皇帝,就不得不维护自己的利益,帝王和庶民的利益,从来都是冲突的。
班莒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人,得出了自己的判断——此人行事章法虽与楚赦之有天壤之别,实际内里却殊途同归。班莒终于明白自己的好友的生活为什么会因为这个人生如此巨大的变化,若非自己心有余力不足,恐怕也忍不住为其折服,甘愿受其驱使。
“现在平罗山上的那些人里面有不少杀手堂失手的暗杀对象,我对其中一些人有些了解,或许能够帮到你。”班莒道:“我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明明唐东山可以解决平罗山上的大部分危机,你却支开他的原因了。”
我笑道:“你已经明白了?”
“现在的江湖,太过混乱。”班莒闻弦歌而知雅意:“人心散漫,利欲掺杂,难以治理。活死人之乱对他们来说乃生死之劫,却可以为他们敲响警钟,清洗污臜,各打五十大板,是为平衡之术。”
我不由失笑:“若非打不过唐东山,我倒是想撬他的墙角了。”
“仁者所以博施于物,亦所以生偏私;义者所以立节行,亦所以成华伪,江湖以侠义为本,又尊仁义,却没有成熟的法度,以致类似孤穹这样的人以大义盖偏私,生矜篡。”我对班莒晃了晃手指:“不过我只是不想让唐东山现在就在平罗山现身,可不是要把他一直藏起来,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了?”
班莒被我小小调侃了一下,本就艳若桃李的脸颊生出一丝红晕:“独孤前辈也曾说过让他不要太快地过来。”
我对唐东山的这位师父的前瞻性十分敬佩:“唐东山被誉为6地神仙,期望越大,要求越高,若此时出场,就会打消其它人的积极性,只想躲在后面观望,而观沧澜最善挑拨人心,一旦在唐东山的保护下仍有人死伤……你也不想他救人却救出了仇吧?”
班莒彻底释疑,抱拳一揖:“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我扶起他,惊讶道:“你又不是随从手下,何必如此?”
班莒抿唇:“这是为我的怀疑赔礼,能够成为你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我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牵起:“既是朋友,那么……风雨同舟?”
班莒的目光携裹着熠熠坚定:“——风雨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