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在學校里散了會兒步,關洬的話稍微多了一點。他談起了北大,還有他們《國民雜誌》社。他寫了許多文章,署名「關適南」,或者「詩里痕」,大多關於文學,今年多了很多時政議論。承倬甫意識到自己在那本雜誌上讀過兩篇談論西方小說的文章,但他從來沒有把「關適南」和關洬聯繫起來。關洬笑了,看起來情緒更高了一些。然後他們又談到眼下的局勢。關洬確實不應該錯過今天的大會,現在只能寄希望於他的同仁會告訴他發生了什麼。
承倬甫在黃昏前把關洬送上了回城裡的洋車,承諾他們會很快再見。關洬在暮色四合之際回到了北大,迎接他的,是學生們已經整理出來四條決議,其中第一條,就是明天,也就是5月4日,協同其他兄弟學校齊集□□。他急切地問起清華,得到的回答是今天已經致電清華,清華學生代表表示要大規模地早上趕進城有困難,但清華會在精神上給予充分之馳援。
大會早就已經開完了,但是整個北大已經成了一鍋沸騰的滾油。教育部派人來了一次,試圖勸阻學生們的行動,然而於事無補,只是更激發了學生們的血氣。關洬和同學們聊了大半夜,暢想著遠在巴黎的世界巨頭們會因為他們年輕莽撞的憤怒而顫抖。狂熱的妄想像蛇一樣游入他的夢境,把他緊緊纏住,直到他全身的血都集中到某個地方。關洬在汗濕里被魘住,重回到了承倬甫的懷抱里。
「六哥!」他的手臂抱了回去,以一種他希望白天的自己也能夠這樣做的方式,「我們明天要去示威,你會來嗎?」
承倬甫在笑,他不說話。
纏住他的巨蛇張開嘴,噴射出岩漿。關洬感到自己無法呼吸,卻在灼熱里感到從未有過的無盡極樂。
「我來。」他聽見承倬甫說,「刀山火海,我都來。」
第7章
關洬的熱血在第二天一清早就被澆上了一把油。學生們整裝待發,但遭到了教育部的再次勸阻。雙方一直辯論到中午,各大學校都已經到了,離得最近的北大學生反而姍姍來遲。最後,教育部的人只能做出妥協,跟隨學生們出發。下午兩點左右,學生們開始向東交民巷出發。關洬懷抱著一絲希望,想在人群中找到承倬甫的身影。然而最初提出要去東交民巷的這位,此刻卻被自己的父親關在了家中。
怨只怨,承倬甫昨夜知道北大學生的行動之後,給家裡的司機去了一通電話,讓他早上把車開過來,他好進城。車是來了,但終點不是北大。承倬甫看到熟悉的抱佛寺胡同的時候已經晚了,車門打開,兩個家僕嘴上客氣,下的卻是死力氣,硬是把他拖回了家裡。把人往房間裡一推,房門也不鎖,但老爺子親自端了張藤椅,泡一壺茶,端一本書,就坐在房門口,看承倬甫敢不敢出這個門。
承倬甫氣得在房間裡摔東西,老爺子悠哉悠哉,在外面喝他的茶,坐累了就起來在院子裡打套拳,活動完筋骨,再繼續坐下,喝茶,讀書。承倬甫砸完東西,只能躺在床上裝死。父子兩個的午飯一併由五姐承齊月送來,承倬甫看見吳玉山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在院門外往裡看,跟他對了一眼,又趕緊跑了。他一口沒吃,等到日上三竿,看見承廷貞已經躺在藤椅上睡了過去,趕緊從門裡一個箭步躥出去。但還沒走出三步,就聽見老爺子的聲音從背後幽幽地響了起來:「上哪兒去?」
承倬甫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定在原地,不動了。
老爺子坐起來,把茶重倒上,叫兒子:「過來,坐。」
承倬甫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感覺他爹的語氣還沒到要清理門戶的程度,暫時不必要翻臉。於是不情不願地轉了個身,走回來。門口也沒第二張藤椅,承倬甫不計較地往台階上一坐。承廷貞指了指矮几上的茶,承倬甫就拿過來,當水一樣,仰脖一口氣喝完了。
承廷貞終於開口:「我聽玉山說,你要去東交民巷?」
承倬甫不說話,在心裡把吳玉山吊起來狠狠地用鞭子抽。
「你想跟哪個外國公使說話,跟我說一聲不就完了?」
「法國公使。」承倬甫回過頭看他,「還有美國,英國——反正要跟他們說,那二十一條沒道理!」
承廷貞「咄」的一聲把茶碗叩下來:「你以為這話6總長在巴黎沒說過?」
承倬甫:「那是他無能!」
「那外交總長的位置給你坐,你去談?」
承倬甫別過頭,不忿地用舌尖頂腮幫。
「二十一條欺人太甚,誰簽都是中國的罪人,他6徵祥心裡不清楚?」承廷貞長嘆了一口氣,「但時勢如此,國弱,就是會被人欺。我也好,他6總長也好,誰都沒有辦法。」
承倬甫又把頭轉回來:「那學生抗議,有什麼錯?」
「沒錯。」承廷貞又把茶碗端起來,「但你不許去。」
承倬甫站起來:「憑什麼——」
「你沒必要去。」承廷貞吹了吹浮在最上面一層的茶葉,「學生們要是真有本事,你去不去,事都能成。但萬一……」
「但萬一事不成,秋後算帳起來,就影響我日後仕途了。」承倬甫搶了他的話頭,冷笑了一聲,「爹,您是這個意思吧?」
承廷貞不為所動地喝茶:「你以後會謝我的。」
承倬甫轉身就進了房間,用極大的力氣把門關上。隔了半刻,又跑出來,咬牙切齒地說:「我以後就是去要飯,我也不當這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