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搭在椅子边沿的手蓦地一紧,她倾身,冷声:“是谁给了你那些钱?”
阿赤奴尔岱抬了抬下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看向刑房外,孟莳那个老家伙还孜孜不倦的在骂脏,他听不懂,但觉得挺好笑的:“平日里之乎者也,儒为大道的燕人官员,落到这样漆黑的牢狱里,原来也会这么粗俗。你们想知道,就自己往上查,查你们自己的官,比查我容易,不是吗?”
他身上仍旧是那件燕人的衣袍,但他是一头披著书卷外衣的野兽,剥开这层单薄的纸衣,底下全然是野蛮的傲慢:“你们燕人就是这样,学问不过是你们往上爬的手段,你们高高捧起你们的圣贤之道,然后在往上爬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踩碎它。”
他想起父王给他找的那个燕人老师,他双眼微眯:“我自小学你们这些东西,也看透了你们的虚伪,就好像在王庭教我的那个燕人老师一样,所谓圣贤之道,不过是他用来博得我父王青睐的手段,他根本不像什么圣贤,而是个充满私欲的小鬼,所以我十八岁那年,我亲手杀了他。”
“父王跟我说,一百年前我们之所以丢掉这片我们曾亲自占有的土地,是因为我们不理解你们的文明,我们抵触你们的文明,所以这片土地才不能变成我们的家,”阿赤奴尔岱重新看向坐在正中的那个姓陆的知州,“但你们的文明又有什么好的呢?你们的礼法很虚伪,你们的官员也很虚伪,连你们的商人也是这样,你们的皇帝总是那么喜欢银子,曾经的一千万两,如今的敬香钱……”
“那你还真是辜负你父王的苦心了。”
吕世铎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就抱定了一颗轻视的心,又如何能明白我中原真正的文明?”
“不论你们是什么文明,”
阿赤奴尔岱哪怕身处刑房,满身狼狈,但他却依旧秉持着他那份来自草原的天生倨傲,“我达塔铁骑终会碾碎它,我们会踏平这片土地,会让你们所有的燕人像一百年前那样,成为我们最下等的奴隶!”
他甚至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你们守得住一个汀州城,也守不住整个东南,乱局已生,这是你们的皇帝自己造的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细柳忽然起身往前,腰间短刀出鞘,那吕世铎见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忙要喊住手,哪知道他还没喊出声,便见她手中刀柄重击阿赤奴尔岱的嘴。
阿赤奴尔岱闷哼一声,张口吐出浑浊的血液里还包裹着一颗门牙。
吕世铎满脑门的冷汗,跟着陆雨梧与西楼一道出了刑房,他思索着方才阿赤奴尔岱最后那句话,心中不宁,便问:“他说的乱局是什么?”
“临台反贼数年不能根除,皇上月前下旨降罪临台总督,因郑阁老作保,临台总督才不至于被杀头,但因阵前换将,给了那些反贼可乘之机,他们从临台逃窜至安隆,将安隆搅得一团糟,月前,皇上又下旨令周边两省集合兵力合围这伙反贼,然而其中配合不当,他们这些人扯起一杆大旗一路纠集反民声势浩荡。”
细柳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说出,她忽而步履一顿,转过脸来,“安隆一过,便是庆元。”
“如今总兵何元忍正在南州,为的就是阻击他们!”
吕世铎说道。
“若他们铁了心一定要占东南呢?一个何元忍拦得住吗?”细柳问他。
“这……”
吕世铎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敢动强占东南之心,想必是已经摸清楚了庆元的兵力,如今国战正酣,前线吃紧,皇上今年又准了王阁老的折子,将多数兵力抽调给了北边几省,这样一来,北边的防线是稳固了,可东南却空虚了!如今城外还有江州来的反贼散兵……要送信,只怕也送不出去!”
阿赤奴尔岱真正的用意,从来不只是一个汀州而已,大燕倾其兵力加固北方层层防线,这对达塔王庭而言实在有些棘手,于是王庭将目光放到东南来,阿赤奴尔岱的本意,实则是要促成这东南乱局。
大燕境内的反贼本是散沙,他们各自盘踞,还没跟朝廷打出个名堂,便都各自忙着先给自己封王拜相,这些个“王侯将相”不但看朝廷不顺眼,看彼此也不顺眼,因此朝廷从未将他们正经放在眼里过。
但如今他们却忽然拧成一股绳,从各地奔袭而来妄图强占东南,只怕这当中少不了阿赤奴尔岱的运作。
“吕大人稍安勿躁。”
陆雨梧出声道。
“可今日本该是清点军粮,然后运往西北的日子!”吕世铎眉眼压着浓愁,“如今城门被堵着出不去不说,军粮被烧没了一半……我们误了期限,真不知西北的将士们又该吃什么喝什么,若是真影响了战局,我吕世铎……可真就是千古罪人了!”
“大人!”
才将将走出牢门,吕世铎便听见这样一道声音,他抬头一看,原是他自己的近身护卫秦治道。
秦治道急匆匆地跑来,气还没喘匀,便连忙道:“城外的反贼退了!”
“什么?退了?”
吕世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治道点点头,又说:“汀州总兵何元忍率领兵马赶回来了!如今已去追击江州反贼!”
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