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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千已经哭不出声音,无力地靠在路帆身上。眼睛里没有泪水,手也不再抖。她累了,很累,很困。靠着路帆,在她的体温里,头越来越沉,呼吸变得平稳。
她不知道,她每说一句,身旁的人就点一次头。
趁着酒醉,我才敢给你承诺。
即便是酒醉,我也不敢把爱意说出口。
许千啊,如果我们换个位置,你会不会答应这些请求?你还会不会说爱我?
六四、蛛丝
酒醒之后,一切成空。两个人都在努力用理智驯服情感,把那一夜的撕心裂肺暗自收好。
都不提起,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许千在路帆家住到了开学前一周。假期的尾巴,又回到自己家里,尽一尽女儿的责任。回家的日子就好像一场戏。她扮演女儿的角色,周梅做好一个母亲,继父表演慈爱和体贴。他们互不侵犯、互不越界,没有冲突,没有争吵。这是一个合家欢的剧本。所有不愉快都被角色的光芒覆盖。
临走前一天,趁着他们都出去上班,许千一个人跑出来,照例骑上车子,在城市里瞎转。马上又要和这里告别了。可能不管离开、回来过多少次,再走时,心里也还是会情绪复杂。这就是故乡吧。说不出来究竟在留恋什么,但就是不愿意走。
老马识途,老车也认路。许千挂着耳机放空自己,沿着街道胡乱操纵方向。回过神来,正等在北高旁边的红灯下。
你也想念这里吗?这一段路,那一群人。过去的时光。
她不愿意做个怀旧的人,想快速骑过去。但是红灯亮着,又不能走。抬起手腕看看时间,马上要到傍晚的休息了。学生老师都去吃饭,离得近的可以回家。今天是周四,路帆没有晚自习。吃完饭,再回班级照看一会儿,等到上晚课的老师过来,她就可以走了。
那就等等吧。等她出来,送她回家。
门口行人不少。这里的人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把北高当作城市唯一的希望。她以前也是这么想的,觉得北安除了北高,再没什么可以夸耀。
可是她走出去了,看到了更广大的世界。回过头,北高似乎也没什么值得追捧的。它只是全国千千万万所以高考为最终目的的高中之一,可能成绩更好一点,倒也没那么好;可能学生的水平更高一点,倒也没那么高。
反而是那些一直被这里的人们淡忘乃至厌倦的东西——比如午后的安逸,比如低廉的物价,比如夏末早秋渐凉的天气——更让漂泊在外的游子难以忘怀。他们怀念的,她怀念的,是一份朦胧的感觉。触摸不到,量化不了。就像这里的回忆带给你的那份萦绕在心头的情绪一样,你说不出来,可它就在那儿。从生到死,从不曾消散。
她不愿意离开这里。即便是现在,覆水难收,她还在乞求一个改悔的机会。是因为路帆吗?或许。留下来,就能留在路帆身边。只因为路帆吗?倒也不是。
可能她只是在畏惧改变吧。那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改变。
那夜以后,这是她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她究竟是爱这座城市本身,还是爱那份一成不变带来的安稳?同样的,现在的她,究竟是依然深爱着路帆,还是爱着那种爱的感觉?她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就像一个习惯。她习惯了爱路帆,习惯了想着她、惦念她。一切都被惯性驱动,却没有了本身的力量。
或许是因为路帆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让她尝尝患得患失,时而觉得这份感情真实可感,时而又觉得这只是一场颅内的高潮。
果然啊,一份不确定的感情,真够折磨人的。
手指摩挲着车把,没有留意到红灯转绿。等到又一个红灯亮起,她才回过了神。抬头看看,无奈地叹气,只好等待下一次通行的机会。
隔着围墙,能听见校园里的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这是下自习了,学生们说说笑笑地往食堂去,和当年的他们别无二致。校门开了,一辆辆车子骑出来,涣散的人群也从里面向外涌。人流里,一个身影格外不同:贴着墙根,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皱着眉头,抬头看看又低下,像是担心天会掉下来一样。
许千一下子走了神。虽然她从没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过自己,但她能猜到,当年刚上高中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浑身上下一股忧郁气质,谁看了都觉得不开心。
你在烦恼什么呢?当年的我,又在烦恼什么呢?
绿灯亮起,她一步蹬出去,在校园门口转了个弯,停在对面的空地,找了个台阶坐下,一边看着,一边等路帆。
过了十几分钟,吃过饭的学生陆续回来了。许千又看到了那个像她的孩子。这一次不是因为那份相似的忧郁,而是因为她身边站着的人。
那是路帆。几乎和记忆中的片段完全重叠,她和那个学生并肩走着,手腕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微微侧头,在说些什么。
那是你的学生吗?新一年的、需要关爱的学生?
她以为她会愤怒。等待着,却没有。恰恰相反,心里竟然是一种“本该如此”的释然。仿佛尘埃落定,猜测终被证实。
你是老师啊。老师的责任,就是教导学生。每一年,你都会接触到新的学生。我这么普通的人,你也会一次又一次遇到。他们和我是一样的,孤僻、内向、敏感,容易动情。你靠近指引,翩翩而来又翩翩而去,付出却不沾染,用情却不沉溺。
许千看着他们走向校门,进入,消失,心里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剧烈的波动。很奇怪,好像燃料被用尽,她的那些愤怒和委屈也在一次次声嘶力竭地哭诉中耗尽了。试图调动,竟无情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