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枪身与地板的突兀碰撞声如同一道惊雷,令躺卧在地的女人浑身一个激灵,吓醒过来,哆哆嗦嗦在地板上挣扎着想坐起来,被蒙住的眼睛茫然环顾四周,努力分辨黑暗之外的未知世界。
“对不起。”
徐阳压低声音,从房门门板上站起来,握紧枪走过去,蹲下身,跟地板上的蒙眼女人喃喃道歉。
“吓到你了,别怕。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但我的枪不是用来杀你的。别怕。”
女人又哆嗦了一下,嘴巴在胶带之下出低哑含混的哀求,但徐阳伸出一根食指,挡住了她。
“嘘——别吵——楠楠,你叫楠楠对吧?对不起,这么多天来,我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其实我们是一家人。你未婚夫,其实是我堂弟,但我很久没以堂哥的身份联系过他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任何家人了,甚至前几年在警队收室里插的眼线,人明明就是我表亲,也从没见过我。是那个女人出面收买的。因为真正的我已经消失了。从前的那些亲戚朋友们,即使在大街上见到,他们也不会再认得我了……徐墨从小就比我优秀得多,成绩好,工作也好,性格也很老实,他不像我,他不像我那么烂。我最开始并不想把他牵扯进来的。真的。”
女人的哭声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极度惊惧中努力理解徐阳的话。紧接着,她突然开始快又疯狂地摇头,出更加凄惨悲怆的呜咽,好似有什么话想说,但所有言语都被脸上的黑胶带悉数吞没了。
“对不起。”
徐阳叹了口气,收回手,坐在地板上,开始自说自话。
将死之人也许都喜欢碎碎念,与人讲一些从前不敢宣之于口的心事。所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快死了,便开始想要与她说话,说点什么,不管说什么都行,那些在他心里深埋了十年、从未见过天光的话,跟她说吧,她是堂弟的未婚妻,那么也可以算是他的家人吧……又或者跟任何人说都可以,谁都可以,只要能让他在大限将尽前倾吐出来一些就可以。
“你知道吗,那天,你上出租车的时候戴着帽子,我太紧张了,方向盘上黏的都是手心的汗,所以我根本没有仔细地看过你,我不敢。初瞄几眼,只觉得你的下巴很像她。车里被他们放了催眠气体,等你睡着之后,我就偷偷下车离开了。是别人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不是我,因为我的身份特殊,我的脸动过,也在他们身边出现过很多次,所以不能太早暴露在监控底下。”
“现在看得多了,才现你是真的很像她,越看越像,不仅下巴像,鼻子和额头也都很像。我也没想到,徐墨和我,我们两个以前关系不算亲近,但居然连喜欢的女人长得都那么像。”
……
因为眼口都被蒙着,徐阳也只能看出女人的鼻孔急促地张了张,整个面部肌肉都变得紫青,仿佛濒临窒息。然后,女人开始出更加尖利的哭声,其中混杂一些涎液蓄积的声音,下颌骨蠕动不止,似乎正在艰难地想用舌头顶胶带,但顶不开,只能拼命摇头,力道之大,以至于徐阳都觉得她快要把自己的脑袋从纤细脖子上摇掉了。
他用双手托捧住她的头。
“嘘——别怕,别叫,嘘——嘘——”
“别吵醒楼上那个人。他也许会杀你,但我不会。放心,枪在我手里,虽然枪里还有一子弹,但那不是用来杀你的……”
他把脸贴近女人的耳朵,声音低到接近呢喃。
“是用来杀他的。”
“嘘——再等等,找准时机,这子弹也许不仅能杀了他,还能结束我自己的这条烂命,我想全都结束掉,真的,我真的想。再等等,我会让你走的。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你和徐墨,你们跟成哥和月姐一样,归根结底,你们都是无辜的人,不该被卷进来的。”
女人的泪水和口涎一并从蒙眼的黑布底下流下来,如同开闸的洪水。徐阳又无比惋惜地摇了摇头,轻轻拥抱住女人,感受着她惊惶颤抖的瘦弱身体,嗅着她身上混杂着汗水和灰尘的气息,闭上眼,突然意识到他可以把她想象成她……假如她就是她,就是令他又爱又恨的她,那他就终于可以跟她说说话了……
他长长地叹息,意识散开,出沙哑茫然的喃语,咬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听在惊恐人质耳中仿似魔鬼游走于深谷之间的梦呓。
“可我……现在还没有把握……我太弱了,我打不过他,如果轻举妄动,很可能会再一次连累你、连累更多无辜的人。你知道的对吗?当年因为我们,已经牵连到其他人了,还有你的那个舍友,我不想害她的,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刚刚考上研究生,明明该有大好的未来……可她见过我和段驰,她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也知道你和骆曦曦的关系……所以段驰觉得成哥会查到她身上,就让我一定要开车撞上去……我没有办法……我当时还很怕死,如果我不照做,段驰会杀了我……”
“我知道,你也知道,她是无辜的,成哥和月姐也是无辜的……可我们都没有办法……我爱你啊,语曦,我那么爱你,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别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啊……语曦,为什么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想不通……如果当初我们一直好好在一起,我根本就不会伤害到你,你知道我爱你的,对吗……我不舍得的……为什么啊……这么多年了,我知道的,他们都是无辜的……对不起……我们不能,我们真的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
同一条胶带因为黏得太久而逐渐失去韧性,所以竟似乎真的被女人竭尽全力顶松了一点缝隙,因为他开始感觉到求生欲更强烈的挣扎,仿佛急不可耐逃出黑夜的红外线光束。他连忙收紧手臂,随即又听到女人含混不清的声音,仿佛口中塞满了一整只拳头,像他整过容的五官被拳头揍歪之后无法控制舌头而出的那种模糊字节,声母韵母的咬音都诡异得像外星语。
“……唔……不……是……你……错……们搞错……求求……放……唔……我……不是……不认……唔……”
但他没什么时间去仔细分辨或理解这种外星文明。
“——吱——”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鞋底与地板滑蹭的声音,紧接着是粗粝绳索与手掌皮肤的摩擦声。那个男人下来了。
徐阳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捂住女人的嘴,重新压紧胶带将人推倒,同时飞快转身站起来,拔枪对准出现在天花板洞口的男人,恶狠狠地拉下保险栓。
在这几秒之间,男人已经顺着绳子灵活地滑下了一楼,扫了徐阳一眼,冷冰冰哼了一声,毫不在乎地嘲笑道。
“消音器都没装,你就敢开枪?”
徐阳绷紧眼皮瞪着他,举着枪,没说话。
最后一子弹。如果他勇敢扣下扳机……那是他曾经对着河水练习过很多次的动作。尽管当时是受人威胁要射杀成辛以,但他也起码练习过了……那种出预估的后坐力、子弹高出膛之后的恍惚感、三点一线屏息间的极致精准度……如果……如果他勇敢一次,就这么一次,就用这一子弹……也许一切就真的可以结束了。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如大河湍急,仿佛足以吞没一切外界的其他声音,如果现在开枪,雨声也许能帮他掩饰……但室内无法开灯,帘布厚重,二楼也只点了一盏小灯,但光线不够,他根本无法看清目标,只能借到一点幽暗黄晕,分辨出段驰的身体轮廓,还有那双被肮脏河水泡得猩红未愈的瞳孔里散出的零星浊光。
段驰就像没看见黑漆漆的枪管一般,兀自揉着手腕,踩着雨声走过来,走到人质边上,又撕了条胶带,用力将女人的嘴黏得更紧了些。后者显然也意识到这个新出现的男人危险更高,此时一动不敢再动,只出呜呜的颤抖哭声。
做完这些,段驰转过来,在黑暗中看着他,仍在揉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