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要到了,圆月渐渐升起,爬上星河的时候,傅鸣堂仰了仰头。
山上总是比下头冷一些的,即便是夏夜,老宅的空气也泛着冰凉的寒气,就在那一刹,冷气从宽松的中山装里缩进去,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便不敢再看了,接着往宜枫院的方向去。
时时呛水的消息是晚饭的时候送来的,救起来后好像疯了一样,半梦半醒间胡言乱语着什么,他很嫌恶从时时口中提起郑琳佯的名字来,但作为二叔,为了真心的疼爱和假意的名分,他也该多照顾一会儿,可很快,事情又生了反转。
他这趟回来,本来不打算专门见母亲,偏偏手底下的管事给他报信,时时这么神神叨叨的,不是因为郑琳佯去世了难过,也不是生病了不清醒,而是小院水池中被人加了少量的致幻剂,导致了时时急性精神错乱。
这种东西,严重了,是会催化抑郁症患者企图自杀直至自杀成功的。
好在药量并不多,仿佛只是泄愤的撒了少量一般,也可能是因为小院的水池一周全换一次,每天也流动着加水,就算是恨得咬牙切齿撒了一大把,渐渐的也被冲淡了,但依旧是让傅鸣堂狠狠地出了一身冷汗。
老大没什么表示,只是叫人把时时手脚像从前犯病一般绑上,留了黎浠陪着,随后便面不改色的离开,他是松了口气,可也不便再留着了,想了一番,便来找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他进到院子里的时候,母亲正指挥着齐承给她磨墨,听到脚步声才抬头瞥了眼,很快又低下去,挥笔写了一幅字,将笔放下之后才有了精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来做什么?”许肃宁端正的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捏了捏为此种死板而僵硬疼痛的腰身,
“妈,我来看看您,好像也不是什么错事吧。”傅鸣堂赔着笑坐下。
说是看望,母子俩的座位却隔得老远,许肃宁不由冷笑,随手递了杯茶给齐承,齐承弯着腰双手接过端过去:“二爷。”
傅鸣堂收了却没喝,轻轻放在手边的桌上,十分无趣的寒暄之后就是单刀直入:“时时水池里那些药,是您放的吧?”
“我就知道,要不是为了别人的事,你啊,到死了也未必来看我。”许肃宁平淡的摇了摇头,转手将桌上刚写好的字拾起,齐承连忙过来,又将字送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傅鸣堂一字一顿的读出来,随后嗤笑,又随手将东西还给齐承,恭恭敬敬又道:“我没有问原因,我只是问,是不是您?”
“你少给我在这儿阴阳怪气!要么就干脆别来!”许肃宁恼了,抬手将字画全都扫出去:“你要是活着烦了,嫌我生你恶心了,早点下地去找你那死鬼老爹!我是小三,我恬不知耻生下你,我也不是一个人就生了你的!不敢跟你爹造次,就跑过来膈应我,你好能耐!要知道狗男女也是包含你爹的!”
“年轻前不跟他斗,顺着他哄着他,我是让你在这个家里好歹能过活,后来,我不是亲手弑父给你泄愤了么,你瞧见他的尸体,不是都没认出来。”傅鸣堂端起那杯冷了的茶,杯沿和杯壁的磨蹭在寂静的夜里展现出一种奸佞的美感。
“我什么时候让你杀了他!”许肃宁失声吼道,她鲜少有这样控制不住自我的时候,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见她如此失态。
大概,是想起了十几年前,她最后一次在太平间见到傅文柯,见他浑身二十多个血窟窿的时候。那会旁人不知,以为老爷子是病死的,内里人都心知肚明,是老大恨透了老爷子,可老大在最后一面见老爷子之后,老爷子是还没断气的。
最后一个见到老爷子的就是她的儿子,许肃宁的儿子,声称最爱老爷子的人、她的儿子出来之后老爷子身上就多了那么多窟窿,上午预计着一周左右要断气,晚上老爷子就没了,事后,她的好儿子匆匆忙忙的办了葬礼,叫人抬着老爷子的尸体到了太平间,谁都不许见,第二天一早就火化了。
傅鸣堂只是抬眼一瞥,十分无所谓甚至幸灾乐祸,嘴角向上浅浅一扬,许肃宁打了个冷战,电打了似的,腿一软坐下,还是要保持莫须有的尊贵,她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身体。
“时丫头的事,是谁告诉你的。”许肃宁压着气问,捏了捏手指低着头又仿佛要辩解:“我没想要她的命,我那些东西,是半个月前弄的了,当时是泄愤弄了不少,可谁想到,她院里的人那么懒惰!这都半个月了,没人换过那池水……我更想不到她会去跳了!”
“那就是人的问题,赶出去就是了,我给时时换上一批。”傅鸣堂微微笑着把茶杯放下,轻声叹了叹,示意身后的应祁,应祁躬了躬身立刻离去,忽而又想到什么一般,他慢悠悠的抬起头:“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许肃宁瞧着皮笑肉不笑的儿子,永远是抑制不住的心里毛,可人生一世,年轻时候,被丈夫掌控,老了被儿子掌控,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临了了,总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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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落得跟老爷子一样的下场呢?他是恨透了老爷子了,但也未必,如恨老爷子那样恨她,好歹也是她将其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啊。
“你还要关我几年,关到死吗?我打从、老爷子死后那天,我就再也没有出过老宅这扇门了,老宅所谓的荣华富贵,成了束缚我一生的枷锁。儿啊,妈已经六十七岁了,从老爷子死的那一天起,已经十六年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吗……你就那么、憎恶我给你的身份……”
“其实我是不明白,妈,就算在那么艰难的时候,您依旧是高门大户富裕出身,许家、没有封建思想,对儿女一视同仁,您备受长辈宠爱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到底是为什么,非要为人妾室,自轻自贱,自毁前程自毁一生!生下孩子,又要毁了我。”傅鸣堂恨之入骨,咬牙切齿的将怨念全盘说出。
“不是我想做妾,是傅文柯对不起我!”许肃宁终于忍受不住,泪水奔涌而出:“我不是为了钱财才嫁给你的父亲!想当初,许家不知道比这个落魄的盲流强出多少!是我明里暗里接济他,才造就了他一番成就,为此还和家里面断了关系,可谁知你父亲是这样的人……我帮他甚多,他却偏要顾着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回乡里去娶那个农民家大字不识丫头,娶了荆舒华!按理说,我才应该是他的大太太,荆舒华就算凭着情谊嫁进来也理当是妾室!凭什么这一切要反过来!我不是非要嫁给他,我那时是彻底没有回头路了,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深宅大院中,一声声的哭诉、怨怼、痴念,仿佛致命的绝唱,傅鸣堂闭上眼,头一回,觉得母亲的泪泣是那么撕心裂肺,他是深深感受过的,母亲十五岁跟了老爷子,十七岁生他,大多的苦难,他都陪母亲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