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丰年好言劝何婶到别处歇上一阵,放族长他们进来,而后闩上了灶房的门。
谢丰年从来没有与人爆发过那般激烈的争吵。
原来,在谢丰年闯阵出来之后很久,他们都没有发现他不见了。谢丰年生性自由,有时不愿去学堂,会独自去村子的后山,或者某栋书楼呆着。先生管了几次,看他仍旧我行我素,便放手随他去了。
他的那些同窗害怕事情暴露,连累他们受罚,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最终还是苗禾斐见他这么久没有回来,耐不住心中压力,才对他的父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得知这个消息,他们立刻来下山来找他,才发觉山下到处传起了疫病。又从人口中得知附近有个镇子出了一位年轻的神医,只要几贴药下去,便能药到病除,不知叫什么名字,只说人都称他为“小谢”,就立刻赶了过来。
比起另外几人的疾言厉色的指责,族长的神情要平静许多,然而他的语气是同样的严肃和沉重。
他对谢丰年道:“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是出于好意,但你可曾想过,你这举动太过轻率,只要稍不注意,便会让我们所有人陷入危险之中?”
另一人愤愤道:“是啊!只是调配草药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往里头放血?你以为现在已经没人知道我们了吗?你有没有想过……”
族长抬手止住他的话,只望着谢丰年。
谢丰年感到有一团火在他的胸口燃烧,逼着他把心中的话全都吐出来。他冷冷地道:“曾经神农尝百草是为了拯救苍生,身为他的后代,族长您觉得,他会很高兴看到我们在时疫横行,千万人亟待救助之时偏安一隅,只求自保,束手旁观么?有人说我的父亲是懦夫,那这种行为,就不是懦夫了么?”
族长点点头:“你说的对。你的父亲不是懦夫,禾斐说错了,我回去就让他向你道歉。可是,如果你熬的只是草药也就罢了,你身上的这点血,够救下几个人?人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若有谁把此事传扬出去,全天下的人都来找你,你该怎么办?若你不肯,他们手里捧着的碗,会立刻变成对你举起的刀,你还保得住你自己吗?保得住你的家族吗?他们是苍生,你我就不是苍生了吗?”
谢丰年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可是他们对我有恩,都是好人。我明明有救助他们的法子,却不肯施展,岂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徒?而且,如果我们全族合力,也未尝找不出一道好用的方子!只这么缩在山中,苟且偷生,那保留这一线神农血脉的意义何在……”
另一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救了几个人,你还真当自己是圣人了?!”
他话音落下,只听“咔哒”一声,从窗外传来。
一人道:“不好,有人偷听!”他拉开横木,猛然开窗,只见一个年轻人已经手脚利索地窜出了院墙,从他留下的最后一个背影,谢丰年认出那是药铺的小伙计。
他的那位叔伯打开门,想绕出去追他,追了几步,又住了脚,在原地恨恨地跺了两下。
院子外等着取药的人早已不耐烦了,见他出来,探头探脑地望向门中。
族长加快了语速,道:“如何?丰年,跟我们回去吧,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了。”
其中一位叔伯道:“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把他带回去就得了!”说着,便两三人一起来架他。
谢丰年挣扎道:“等等,等等,放开我……”
攥住他胳膊和肩膀的人却不管他。甚至连族长都默认地回过身,要在前方领路。
何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满脸惊恐:“等等,你们要做什么?”又回头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来啊!”
何猎户也从屋中走了出来,身上背着弓弩,面色深沉,配上他高大宽阔的身材,显得气势十足。
等在院子外的人议论声愈发大了:“怎么回事?”“他们是谁?”“他们要带谢神医去哪?”
族长示意架着他的两人将谢丰年放下来。他对谢丰年道:“丰年,你想清楚,如果这次你不跟我们走,你可能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但是,如果你跟我们回去,我会让人想办法改进药方,给到他们,或许也能治好这病。至少,不让它再继续蔓延。”
谢丰年道:“等等,让我想想。”
族长道:“好,我让你想想。”
他们在镇上住了下来。
谢丰年又想了一夜。
这里并非他们家族的发源之地。与之相反,他们其实早就迁移了很多次,一旦有任何暴露之嫌,族长便会领着族人举家搬迁,东躲西藏,等寻到合适之处,再安顿下来。
族长说的并非威胁,只是在阐述一个确定的事实。
如果谢丰年跟他们回去了,想必很久很久他们都不会再放他下来,甚至或许在迁移之后,会将他关在祠堂中,让他思过很多年。
然而,如果不跟他们回去……
谢丰年便真的只剩下了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是的。何猎户夫妇对他很好,可他们,至少是她,并不知道谢丰年的秘密。
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惹来灾祸,难道他真的要将他们连累其中吗?
谢丰年决定跟他们回去。
他对来找他的病人们说,他要回去和家人们一起改进药方。又对何婶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