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深蹙起眉来,都说皇宫是最险恶的地方,每一天都有人在无辜消失,每一口枯井底下都可能埋藏着冤魂。我有幸得阿平的庇护,没有接触到那些勾心斗角的宫斗,却仍然几次都差一点没了性命,可见深宫之内的丑恶随时都有可能曝露。
归根到底,为的还是一个权字。那些宫妃表面是想在皇帝面前赢得恩宠,其实有几个人是真心以对的,哪怕真的爱上了帝王,怕也更爱那背后的权利吧。
陈二狗被燕七带下去了,会不会受罚我不知道,但能肯定阿平不会杀他。这个人虽然行为不好,但却是个特殊的存在,既然当初连银杏村上阿平父亲的衣冠冢被盗了都没惹来杀身之祸,断然不会因为今天这事对之动杀念。
不过我看阿平在这之后很沉默,连午膳都没怎么吃就回了房中。我等把两孩子料理后回屋去找他,见他拿着那块龙形玉佩在手中摩挲着。
不等我走过去就听见他问:“你知道这块玉佩的由来吗?”
心头一顿,他这话是认出这块玉佩是谁的了?我摇摇头,走到他身边坐下后轻道:“你说说呢。”他轻勾了下唇角,缓缓而道:“我曾经有一块与这一模一样的玉佩,不过我的那块是浅绿色的,是皇祖父给我的,但后来被父亲给摔碎了。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我的玉佩夺去后摔碎在地上,现在我想我明白了。”
我应该是理解他的意思了,伸手握了他的掌,“都过去了。”
他抬起眸看我,“我没事,只是有些感慨。尘封了那么久的事和人,居然也会有曝光于青天的时候,其实在燕七说底下是个墓穴时我就隐有所感了,能让陈二狗心动的墓穴必然不凡,而一个死在皇宫中的女人不是普通的宫女就是宫妃了,直到看见这块玉佩便可确定了。父亲终究还是对她有情的,所以才会将皇祖父的玉佩赠给她又在后来怕睹物思人而摔碎了我的那一块,后来父亲病故怕也是这原因吧。”
如果是,那他父亲当年必然很痛心,却又无可奈何。身处那个位置,连心爱之人都保不住,明知已遭难却仍然要维持表面平衡假装不知,这得咽下多大苦?
朱标是个文人,性格儒雅温善,却最终因此而郁卒于心,直至早故。何其悲哀?
突觉阿平反握回来,直直锁定了我的眼睛,“阿兰,我不会像父亲那样的,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我生来还有何意义?”
“别这么说你父亲。”
他眸光一沉,“我说得是事实,以前我敬慕他,崇拜他,可是原来在那光滑鲜丽的背后却遮掩了太多丑恶。他是个懦夫,为求朝廷平衡连自己的女人都要牺牲,却在残忍过后还假惺惺的……”我捂住了他的嘴,不明白为何突然他变得如此极端,不愿他如此去想他的父亲,诚如他所言,他原来是有多仰慕那个早故的父亲,不惜从宫廷到银杏村三年守孝。
可我的手被他拉了下来,原本阴沉的眸色骤然间变回了温和,他轻捏了下我的掌心后才道:“别担心我,刚我只是模拟了下父亲当初的心态,揣摩他何以郁卒到轻生。”
“你说什么?”我大吃一惊。
他讽凉而笑了下:“所有人都以为父亲早逝是因为病故,殊不知父亲是轻生而故的,我亲眼所见。皇祖父当机立断将事情给压了下来,并对外宣布父亲因病而故,就连吕氏也不知内情。之所以遣我去银杏村守孝三年,也是为了将此事掩盖抹去。”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这怕是又一桩宫廷秘事,朱标居然死于轻生!
阿平将头埋进我的脖颈间,嗡声而道:“父亲到后来其实就活在了自己的世界,对谁都不太理会,皇祖父为了怕传出去就闭宫了,连吕氏都不允准进殿。我是除去皇祖父外唯一能进殿的那个,原因是父亲只有在看见我时会有反应,他会拉了我去读书。而我与他说话,他也会认真地听,可我绝没想过会在某一天夜里父亲当我的面饮下了鸩酒。”
我下意识地环抱住他,能够感觉到他这一刻是脆弱的,想要阻止他再说下去,但又觉得假若这些事憋藏在他心中长久可能说出来会更好一些,于是没有去开口。
他顿停了片刻后又轻声道:“我是看着父亲喝完酒倒在面前的,血从他嘴里流出时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里头是我当时不懂的情绪,现在回想怕是透过我在思恋故人。”
而这个故人,他从未谋面,即使是生母,是的,即使是他的生母。
我很心疼这样的阿平,当年他不过是个少年,却要目睹父亲的死亡,独自承受压力,且还要将秘密吞进肚子里。从他描述来看,怕是当年朱标得了忧郁症吧,原因有很多种,可能是因为阿平那已故的生母,可能是因为承在肩上的压力太大,也可能是,他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皇帝却被朱元璋授命为太子不得不当,于是最后选择了那条路。
这个时代的人肯定不知道忧郁症是个怎样的病症,怕只会笼统的以癔症来归之。到了我那个时代就变得很常见,也很令人难过。会有人说这类人太过自私,他们选择了死亡却将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朱标之死怕也是亦然,首先阿平失去了父亲之痛,其次是朱元璋失去了一直精心栽培的儿子之痛,而吕氏则失去了丈夫之痛。但是,患有忧郁症本身与自私无关的,他们是被禁锢在了自己的世界走不出来了,思维与世界隔绝,死亡有时候对他们而言是解脱。
计算不出来孰对孰错,只是为少年时的阿平感到心疼,若我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怕是也要被感染得忧郁症吧。这就难怪阿平在某些时候,比如对待我的事情上有时候会很偏激,怕是朱标对他终究是有影响的。
我们是站立着两人相依的,他将脆弱的一面彻底剖析在我面前,不是对我信任,也是习惯了从我身上寻找温暖。我的无声让他贴得更紧,“媳妇,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是你将我从那个阴暗的世界一点点拉了出来。”
我想了下,也对他表白:“其实我也一样,在遇见你之前我将自己与这个角色分得很清楚,看待每一件事都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哪怕对阿爹阿娘和小同,我也从未真正将自己代入进这个角色里,直到遇见了你。我开始忘记将意识抽离,渐渐地就融入进来,也接受了自己其实能与这个时代相融,是你让我觉得命运将我带来这个时空并不是一件坏事。”
“假若,”他顿了顿,艰涩而询:“有一天我不在,或者真的让你生气了,你会离开吗?”
“离开哪?你认为还能离得了吗?”我不等他答又紧接着道:“也不知道是谁像个恶霸似的不许我走,若有反抗直接绑了就走的?有你在,我还能去得了别的地方吗?”
“不能,也不许。”他沉沉而答,抬起的眉眼里幽邃坚定。
我试图轻松了语气来缓和微显凝滞的气氛,故意耸耸肩说:“好啦,知道啦,我哪都不去,你在哪我就在哪总行了吧。”话落在他脸上轻印了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