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几日,江楚收到了邵岭涯在京中的来信,说借王上的手查过了泊州前几年每年的上缴的田税与商税,数目没有问题,而且商人的住税与过税也与京枕析说的一致,那几年分别达到了百分之六与百分之四。
那如果章庆没有在每年的田税商税上给商人乡绅利惠,他是怎么做到同时保证三方利益的?
邵岭涯也查了泊州新刺史许大人跟通判郑大人的底细,前者是吏部尚书曲鸣邰当初举荐上去的,而且这人的关系网基本布满了抚州,也不难怪当初邵岭涯能顺着他查到抚州铅山的铜矿问题。可那个郑通判,邵岭涯居然什么都没查到,底细干干净净,明显是被人提前做过手脚。
江楚看了信,眼皮子又不自禁跳了起来。他知道那个通判一定会是个关键点,可他却根本不知道这个关键点关键在哪里。他只能留在这泊州静观其变,而后就这么等了十来天,泊州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甚至真如那通判说的那样,起初的不满与意见都是正常事儿。
就在江楚以为自己多心的时候,泊州倒是没事儿,景州跟关阳军乱了套——那是他的封地!
景州跟阳关军自从七年前戎马关被破后,加上鄂州失守,这两地便直接给境外打界,靠的不过是边疆一线上的几座城关。城关外有萧宋那一向不听套的番军,城关内有群龙无首乌七八糟的守军,各城县还有大批流民组织起来的民兵——其实跟土匪也差不多了。
番军一边守着萧宋国域,可没了战事就喜欢找守军欺负,守军一边“陪玩”,一边要镇压民兵,民兵一边躲着守军,一边又在压榨百姓,百姓日子不好过了,转头加入民兵或者出城做番军,长此以往成了恶性循环,根本就是个没人想管的烂摊子,更别提两地的地方官了,就是个摆设,还不好看。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赵晃把这两块封给江楚,群臣没有异议的一方面原因。这般看,黎江楚这个朗玉侯倒像极了便宜货。
江楚知道赵晃不是要让他当个便宜侯爷。景州跟关阳军外的番军,这么多年来朝廷是一边用一边打压,番军一边对朝廷怀着芥蒂,一边为了吃军粮,没什么办法也只能忍着。
而这些番军是真正在沙场里长出来的,战力远不是皇城脚下蹲皇坑的禁军能比的,也根本没人能镇得住他们。如果江楚能把这群番军镇住了管好了,那将是萧宋西北边最坚硬的一道防线。
只是他想着等过段时间好好了解两地情况再到当地去做做这日后规划打算,万没想到这般便提上了日程。他让京枕桥留在泊州静观其变,带着何炳去了奔赴景州。
他俩甚至都没进景州的最南边城县的南城门,在城外就遭遇了一伙民兵截路。民兵没有马匹没有铁甲,武器都是些歪把子农具,仅仅胜在人多——但他们以为,在两个人面前,人多已经是压倒性优势了。
他们在道儿两旁的草灌里埋伏着,瞅见俩人骑马将至,看准时机猛拽绊马绳,何炳嗤笑一声,提前半悬在马侧,抽剑就是一道剑光,绊马绳从中间应声断裂,两侧草灌顿时一阵躁动。
再往前,自两侧小高坡上,民兵们开始直接堵成一线,从前面看活像个宽口大碗。他们抄起家伙就要逼俩人下马,江楚跟何炳却一扯缰绳分头调向,一左一右骑马跃上两侧的小高坡,再扯缰绳直接回转马头,纵马一跃,从民兵脑袋顶上跨了过去。
他们进了城,门洞外的守军压根没拦,手里那枪都生了锈,陪着他们一块瘫在墙根边子上呢。城内,好歹到还有个城的样子,除了民兵打家劫舍强抢民女以外。江楚兀自叹了口气,心底油然而生了愁绪。
江楚没打算一个城一个城的烂摊子收拾,他直接去了景州知州所治的罗谢城——七年前那个他走过的罗谢城。如今已经是冒过头的初秋,罗谢城没了当初他看到的半城芳菲的美景,但山上那大片的梨树桃树还隐约可见。
他不自觉放慢了速度,开始悠然回味着什么,不觉出了神。
何炳:“府主?”
江楚被他叫回了神,向右侧看去。他眸子里的光黯然下去,因为他看到的是何炳,不是萧也韫……
这罗谢城没怎么大变样,可以说是这景州最太平的一地儿了,这让江楚内心有了丝慰藉。但他这丝慰藉转瞬即逝——他想起了罗谢城北边的高汤县。他没有直奔知州府邸造访,而是先转道去了趟高汤县。
两城之间,那横隔的江水还在,岸南边再也寻不到当年的老翁,听不到苍劲的歌喉。他站在小舟上,兀自吹起了玉箫,他知道,这里也响不起和歌的笛声了……
高汤县七年前在火海中轰然塌逝,七年后已是满城荒芜,仅有那如炭黑般倒了一半的城墙,跟满城的野草。他凭着记忆,在城里寻到了一处位置——若没记错,那是熹宝与她母亲的住处。
他没有纸钱也没有香火,只能点了野草,站在风火里,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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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转头扭回罗谢城,去了知州府衙,知州一听是自己这块地儿上的侯爷来了,险些把府衙翻了个身,翻出些老家底来好生招待了江楚。
江楚从景州知州嘴里摸清了这景州近几年的情况,可以说除了罗谢城以外,都是江楚一路上看到的样子。各城县守军不干事儿,县令说话也形如放屁,民兵拉帮结派,百姓安不居乐不业。
可如果景州一直如此,为何偏偏这一阵子才说有动荡,事情难道不止这些乱糟的情况么?而且这知州府上该在的督查燕去哪了?
江楚正琢磨这事儿,盯着饭后清茶发呆,突然听府院里“砰”一声响,他寻声而去,才见那督查燕不知道是不是从天上降落下来的,花草泥地被他砸了个不深不浅的坑,胸前一道长长裂痕从肩膀就劈到了腰,还在不停溢血。
江楚搀住他,却只从他嘴里得到了两个字——城北。而后人就失血过多暂时昏过去了。
……
三角区南线,几箱子彩瓷丝帛被折了轱辘的马车撂在一边,断腿几辆马车两侧,番兵跟城关守军直接兵戈相向。守军那锈了的枪杆压根顶不住生于边塞,天生善于骑射的番军,番军收拾他们跟收拾一群鸡鸭一般,就是跑腿儿圈围还得费点事儿。
番军们得意洋洋,正准备招呼小兵把这几箱子财宝扛回去,却听远处野马嘶鸣,黄沙漫卷而起,瞧仔细些,马背上是一群刻着纹身就穿条布裤打着赤膊的沙匪,在烈阳黄沙的炙烤下不甚真切。
“姜老大,沙匪啊!”
“老子比你少双眼?你比老子多张嘴?”番军头儿——姜胡邪,用手掰了下手下人脑袋,揪着领子透透他胸背间被铁甲捂出的浅汗,用满是茧子的手心抹了把脸,“这帮龟孙,没完没了,”随而他抄起斩马长刀跨上马背,嗓子里吟念一声苍劲的号令,身后一水番军唰唰上马,猛夹马腹跟着姜胡邪冲了出去。
战马四蹄重重踏在黄沙上,一蹄一印一飞沙。姜胡邪一手执辔,一手握斩马长刀,飞辔如流星划过,刀刃飞扬起一泼泼砂砾。只瞧见他手腕一转长刀一横而去,正面迎上了沙匪手中的弯刀。
金石没有相摩擦的尖锐声,而是狠狠相碰撞的沉厚。沙匪见手中的弯刀被压出了惊人的弧度,忙调马头错开身形,看着斩马长刀的刀刃架在弯刀刀刃上,贴着自己脸面有惊无险而过。
沙匪见正面不敌,掉头就跑。姜胡邪让人带了部分人回防后线,自己带着人继续追了上去。黄沙愈来愈浓,不停吹进每个人的七窍。姜胡邪把眼睛眯成条缝,是一道道参差的睫毛外的漫漫黄沙,再也难见沙匪的身形。
他一扯马辔止住了马蹄,挥起胳膊让所有人停止行进。沙匪虽然再难寻踪迹,但他清楚,沙匪没有离去,就绕在他们周围,他听的见野马的鼻响与咯哒咯哒的马蹄,在黄沙里深浅难辨。
他有种直觉,这次的沙匪不同以往。
他斜跨起斩马长刀,让所有人抽下弓箭,满弦放箭。箭矢离弦而去,如根根白虹,却只有一瞬辉光,继而被吞没在黄沙烈烈中。没有沙匪的惨叫声,也没有野马的惊鸣声,只有他们自己有些不安的鼻息,与有些慌乱四踏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