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你先给我打电话,然后你再去把她叫起来,零点的时候,我们一起跟她说生日快乐。”
方泳柔看着堂兄热切的神情,她的心渐渐松动了。
若是那样,她们就可以一起度过她的生日零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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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奇是94年12月生,马上就满16周岁,泳柔比小奇晚一个月,出生那天,正正好是新年第一天,那是农历甲戌狗年最后一个月,阿妈说她是在狗年尾巴上生的,是个“小狗尾巴”,泳柔还记得幼童时候小奇追着她跑,小狗尾巴、小狗尾巴地叫她,她大喊,我是小狗尾巴,你在我前面,你是什么?你是个小狗屁股!
泳柔的名字是阿爸找算命先生起的,具体是谁她不知道,估计是在圣伯公庙附近靠神混生活的某一个,那人说要有水有木,说这孩子将来要漂洋过海,得通水性,又说木能做舟做桨、乘风破浪。小奇的名字是丽莲姐亲自起的,她掀起裹住婴儿的棉布看一看小奇的脸,说你知道阿妈使多大力气才把你生下来吗?你就是阿妈创造的奇迹。不过呢我们要谦虚,不算大奇迹,只是小奇迹。
那前后两个月里,整个方口村的新生儿只有她们两个,好像天生就要凑作堆的,差不多时间学会了走路,差不多时间学会了说话,做一样的游戏、闯一样的祸。两千零一年,她们一起上了学堂,一个考第一,一个考第二,那年跨海大桥正式通车,她们跑去看,小奇指着大桥,说看,我们就走这条路,去征服全世界!泳柔背着大大的书包急着要走,说上学要迟到了,我细姑说了,要征服世界,就要先读书。
她们从来是齐头并进的,按照相同的章程与这在她们生命中徐徐展开的世界打起交道,没有谁比谁站得更高,没有谁比谁看得更远。
直到有一天,小奇的阿爸死了。
泳柔记得清楚,两千零三年,那年她们9岁,剪头婶抱着儿子的灵牌站在厝外边哭边骂,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命硬,连自己老公都克死,你走啊,你走了就别回来,我看是你命硬,还是外边的世道磕破你的头!丽莲姐拉着小奇的手,真就一去不回头。小奇一礼拜没去上学,她们长这么大,第一次那么久都没见上一面,再见面时,小奇笑嘻嘻对她说,我以后不跟你姓方了,我要跟我妈姓,我改姓齐了。
丽莲姐带着小奇搬到了县里。
那几年她总怀疑是那个礼拜里生了什么事,或是距离村子就那么近的县城里有一方不一样的水土,在那之前,她觉得她与小奇简直像双胞胎,她看见小奇,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而在那之后,这一切变了,小奇忽然窜得好高,足足比她高大半个头,她紧赶慢赶了好几年才稍微拉近了些距离,她们不再能常常互相串门、睡在对方家里,放了学,她们就各走各路。有一天,小奇告诉她,自己来月经了。她去问细姑,细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来月经,就是女性的子宫育成熟了,亦就是能够怀孕了。
她久久不能平静,再一年,她也来了初潮,她们的童年结束了,她忽然看清晰了小奇的模样,童年时那稚气的脸庞变成回忆里模糊的轮廓,眨一眨眼,这轮廓清晰起来,变成线条更分明流畅的少女的脸,她意识到小奇生得漂亮,眼窝深邃、瞳仁乌黑,她开始对美丑有了真正的概念。
她们也愈显出了各自的性格,小奇比她活泼好动,比她能言善道,小奇与所有人都是好朋友,相比之下,她像个全然没有特点的人,两个人走在一起,总不断有这个班那个班的同学喊小奇的名字,小奇与这个谈笑两句,与那个打闹一番,但总是很快就停下脚步,笑着回过头来叫她。
她习惯了望着小奇,等着她回头来找她。
她习惯了望着小奇。
还有一个月,小奇就要满16周岁了。
近来,女生宿舍有个新的常谈。
阿妈带泳柔去了县里,先去一趟奇丽美,阿妈与丽莲姐商量一番,然后叫上小奇一起,三人往集市上去。一路上,泳柔与小奇心照不宣,谁也不具体去谈此行的目的。
到了店,头家阿姐见了她们,一竿子挑下挂在最顶上的一件大红色绣花边的,说小妹仔最适合穿红色了,吓得她俩连连摇头。问那要哪件?她们选的不是白色,就是灰色,顶多是浅粉浅蓝。
谁要敢在宿舍走廊上挂出一件大红色绣花边的胸罩,准保会被整个楼层的女生调侃一个月。
也不知道是谁先神神秘秘地起了这个话头,高一年级的女生宿舍里传遍了,上高中了,再不该穿少女内衣了,要尽早地穿带钢圈的胸罩,否则“年纪轻轻就会下垂的”!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挂在走廊上的少女内衣日渐稀少,大家都开始穿文胸,尤其以城里女孩为早期代表,大家的胸前骄傲地挺拔起来。
于是,泳柔与小奇再一次同步翻开了人生的新一页,由阿妈带领着,来买内衣了。
“你们去试嘛,两个人一起去,阿姐这里就一个试衣间。有什么害羞的?都是女的。去去去。”阿妈也说:“去吧,试一试才放心的。”
小奇先进了窄小的试衣间,回头叫泳柔:“进来呀。”坦然得就像每次她走在前面回头来叫她。
泳柔只好跟着进去,拉上帘子,两个人默契地背对背脱衣,她的心七上八下地狂跳,十一月光景,身上只余寸缕,她的脸竟烧得红,文胸扣子在身后,她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扣上,是小奇帮她扣的,好在这时阿妈也挤进来,左右帮她们看看尺寸,她低着头,始终不敢转过身,阿妈叫她:“转过来妈看看呀,免害羞了,都是一样的。”小奇笑说:“泳柔笨死了,都扣不到。”阿妈说:“穿一穿就熟了。”
哪里会一样?
才不是她笨。
过了几天,泳柔与班里的女同学们聚在教室里说话时,又谈到穿文胸的事情。
起初是泳柔去找周予学折爱心,她想定了,小奇生日那天,要将贺卡折成爱心的样式。两个人撕纸折了一会儿,周边的女生便都围过来一起学,心田先提起这话题,她近来总觉得不自在,胸部又勒又闷。李摸摸她的头,说没办法,忍忍,要不穿,将来下垂了怎么办?
周予将手中的纸翻成一个爱心,平淡地说:“没那回事。”
“怎么没那回事了?”李接过话,“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内衣店那个售货员就这么跟我说的。”
这下泳柔知道了,李就是那个掀起文胸浪潮的神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