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这种颜色,这些北欧国家的天空,阴暗昏鸷,饱和度极低,没有太阳,也没有形状优雅的云,全都是沉甸甸黑压压一大片,浅灰白色和深青色交相揉杂在一起,好似一锅沸腾焦灼的奶油蘑菇浓汤,烧得很热很热,浮起很难看的黑色屑点,分不清究竟是浓稠汤液中散落的胡椒粉、焦掉的面包屑、亦或根本就是锅底烧煳后浮起的肮脏的锅屑铁皮。
她仰起脖子,周身冰冷,看到从自己口中呵出白气。
可为什么,她明明记得自己在上一秒还身处盛夏。
……
耳边传来北欧白人既流利又奇怪的卷舌音,接下来,她听到自己用很蹩脚的挪威语努力与当地人交流。她听出自己是在问路,她想知道去维格兰雕塑公园的露天跳水台应该怎么走……但没有路人肯驻足理会她。漫天都是纷雪,她裹在厚重棉衣中,眼镜镜片上盖满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雪花,辨不清方向……
……
终于找到了,她走进公园,看到成排的雕塑,有赤裸相拥的男人和女人雕塑,还有路灯灯柱和狗一般的大黑影……似乎是狗,又似乎是什么别的动物,身型硕大,像个不规则的梯形,抵过四分之一路灯灯杆那样高……但风声开始变大,鹅毛白雪模糊视线……
但用热汤来比喻天空的这种修辞手法好熟悉,是曾经在某本小说中看到过的话么?
她边向雕塑公园内奔走,边在昏沉意识中苦苦思索,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但如果是他也看过的书,那他一定能想起来。他总是很爱背书,虽然总叫她书呆子,但明明私底下真正爱翻来覆去、一字不漏地背诵喜欢的小说原文的人是他自己。据她从前的不完全统计,他可以背下《笑傲江湖》原文,短篇波洛集,爱伦·坡,还有尤·奈斯博的几乎每一本惊悚悬疑小说,更别提还有那本《猎豹》……
……
厚重白雪积了满地。
她看到一个硕大的雪人立在公园荒地中央,跳水台前。
她艰难抬起埋在积雪中的双脚,跑过去,感觉身体抖,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看到了……
那雪人是一个女人,面容苍老但破裂,血光直流,浑身浇满黑色鞋油,那些液体流动着,如同蠕动的寄生虫卵,令人作呕……但她还是努力走近,拨开雪雾……然后……看到章阿姨皱纹横生、但慈祥和蔼的脸。
那张血肉模糊的五官开始上下动作开合,她开始再次听到那通电话,与充满生机的章阿姨的最后一通电话。
……
“……小月啊,哎呀侬好呀!”
……
“……抱歉呀,这种天气还给侬打电话,打扰侬了哦……”
……
“……吾想问问侬,明朝侬有空伐,吾家里碰到点事情,正巧侬做这一行的,吾想问问侬意见啦,侬有空的话,阿拉当面谈一下好伐?”
……
“……那阿拉暂时约在下午三点半好伐啦,吾去找侬就好,侬在市公安局那边上班是伐,吾现在住得蛮近的……侬要是有工作的话,阿拉再改天也没关系的……”
……
“……好的呀……谢谢小月呀……侬忙好啦,明朝见哈……”
……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
是什么事,章阿姨想找她当面说的,究竟会是什么事……与她的死有关么?章阿姨会不会是因为那件事才会……
……
狂烈的狗吠打断她的思绪……她匆匆转头去看,依旧满目雪霜,却觉世界开始倒转、倾斜……再倒转、再倾斜……她被迫趴卧下来,雪堆冰冷坚硬,脸颊沾上雪粒,路灯柱下不规则的梯形黑影开始摇晃,仿佛愤怒的红眼恶兽鼻腔喷出灼烫白气,烫得她浑身既冷又热……然后是匆忙凌乱的脚步声,一闪而过的深色马丁靴……是男人的鞋……也许她应该早一点转过头去……如果当时她躲开了,没有被打晕,是不是就可以来得及救她……
……